这是很伤心的时刻。徒弟们看着白椿去他爷爷腰里摸酒壶——那是个军用铝壶,已经歪歪瘪瘪了,里面是空的,晃荡着轻飘飘的声音。
第四章野猪群(11)
酒把他害了,文寇所长这时突然想到,是酒害了他!
“他应该怎么办?”文寇所长忧心地问大家。
他的孙子,为找到他,已经将膝盖摔破了,正流着血,还流着泪。
这时白中秋一把扯过他爹就说:
“爹您来干什么的呀?”
白秀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他气歪的嘴和一脸苦瓜相。
“你个狗日的,你咋能管我哩!”白秀大骂儿子。
“您这一失蹄您就分文没有了!”白中秋指着他爹脚下的悬崖恼怒地说。
“钱?……你说的是钱吗?我说的是歌……让我走一走。我没事的……”
白秀老人不回去,不跟他们回到村子里,他挣脱了他们的手,冲出来向峡谷的深处跑去。
雷电在山崖上劈杀,一团一团的天火在头上翻滚。狗跟在他身后狂吠,崖下的秋潮滔滔。打猪队的所有人跟在他身后追赶,竟不是他的对手,他把所有人都甩到身后。
八
一阵骇然的围猎牤筒声大爆起来,两边峡壁发出巨大的嗡嗡声。白秀抬眼一看,东边的山缝已拉开了靛青色的帷幔,诡谲的雾气像云彩一样在山腰奔涌,有似无数潜行的兽身。再往那山崖上一看,高大的鲁瞎子蓝光毕现,手举探竿与令牌,高声吟唱——
奉请降龙伏虎神,
左提金鞭金灿灿,
右提铁锁响铮铮。
差下金伶儒,
捉虎大将军,
先锁龙头并龙尾,
后锁老虎脚后跟!
……
白秀怔在那里,浑身冒着湿漉漉的热气。雨彻底地住了。峡谷里滚滚的乱石间突然血红一片,太阳像一个火球弹出山脊,无数漂亮的锦鸡子出现在乱石上,展开金羽,狂肆地跳起了艳舞,嘴里焦声急鸣:“茶哥!茶哥!……”
狗龇出牙齿狂吠不已。
那乱石缝中,突然拧起了无数个黑煞煞的猪头,长长的秃嘴像炮管,一支支直视天空。
白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铺天盖地的杀声:“杀呀!杀呀!”他的徒弟们仿佛从天而降,猎狗也像是长了翅膀的流氓,一下子飘了过来,与猪短兵相接了!
“师傅!”
白秀看到了他的爱徒扈三板。扈三板也回来了?又是梦游?可分明是扈三板,拿着红得发紫的双筒猎枪,稀朗的头发上露光四射,宽阔的暴牙威风凛凛,绑腿紧凑,球鞋新崭。
“师傅啊,咱们又汇合了!”
原来,镇里和县里对白秀都不信任,还不仅仅是说他年老体弱,而是对白云坳子里的那批刁民十分警惕,就暗中请回了是党员的扈三板,由他组建镇的打猪队。这天半夜,文寇所长爬上清风寨的山顶,竟撞大运一样地收到了微弱的手机信号,于是报告给崔镇长说猪被堵在了清风峡谷,而白秀失踪了。刚被请回的扈三板就连夜赶到了这里。
师傅明明在,那就肯定让师傅指挥。
“师傅,我来支援你了!打呀!”
一头猪就在那前面,要朝这师徒扑过来,扈三板将上了膛的双管猎枪递到白秀手上。可白秀使不惯那家伙,还是把自己的老铳贴上了脸,他还没点捻子,双管猎枪就响了,一头猪就应声倒地,喷血死去。
扈三板的枪真是快枪啊!枪法也好。这一下子激励了大家,正吼着欲开枪时,却见一个身影披着灿烂的霞光冲向死猪,手上还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大家一看,坏事了,那个要猪心肺的金牙女人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如虹的气势就被生生掐断了,打匠们勒狗收枪站在那儿。只有舒耳巴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抓住那女人就把她往前一推,同时口中高声詈骂道:
“骚货!老妖精!让局(猪)啃你的心肝五脏!……”
一头野猪就从大蓟丛里跃出来,一口咬住了那个女人,那妇人却不示弱,挥刀就朝那野猪乱砍。舒耳巴的狗炸弹也扑上去,朝那猪咬去救人。并把主人舒耳巴挡在了它的后头。人、猪、狗搅作一团,乱草横飞。那猪的獠牙寒光闪现,像新砍的桦树橼子,猪身上的所有箭毛都沾着露水,在太阳的反射下透出恶狠狠的铁红。
第四章野猪群(12)
那女人拿一把菜刀猛砍,刀口都砍卷了,自己的腿也被猪咬得鲜血淋漓,这可是个不怕死的女人,邪女人!因为人、狗、猪一堆,打匠们不敢开枪,文寇所长面对这不相识的疯女人,也不知如何是好,都在看她和一条狗与一头猪搏斗。舒耳巴因为气急,摔在石缝里。一爬起来,就准备开枪——将那猪与女人一起崩了。这时候,扈三板大喊一声:
“耳巴,别开枪!”
一声过后,上百头野猪突然像溃口喷涌而出,三十多匹猎狗想都没想就像三十几块紫色石头,与那“黑浪”交汇了!黑、紫两条巨浪冲撞出一丈多高的“浪头”,猪摔狗跌,山谷里终于响起了久违的厮杀声,野兽与家兽展开了浩浩决战!
“闷(命)!闷(命)!”
舒耳巴不知怎么身上到处流血,提着枪搜寻那个金牙女人——今天他豁出去了,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对准那个女人,让儿子糟蛋得了缩阳症的女人。可他定眼一看,在一片惊呼声中,两头猪一头一脚衔着那个女人跑了,女人身子离地,手上还拿着砍卷刃的菜刀,嘶声乱叫“救命”。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转身去看师傅白秀,白秀和师兄扈三板以及文所长,却张着嘴巴看呆了。
的的确确,猪衔人跑了。白秀活了快九十岁,只见过熊和虎衔人,没见过两头猪抬个人走。就是活了一百多岁的宗七爹也绝没见过啊!宗七爹在山上拼命地擂梆鼓,身旁的鲁瞎子就高声地喊着退猪的歌:……立起五台山一座,蛇见不抬头哪,虎见不伤身,蛇隔千层草,虎隔万重山!一隔红毛老祖,二隔扫路土地,三隔妖魔鬼怪,四隔山精木魅,还要隔你这吃糠咽菜啃虫蛇蚂蚁放瘟屁拉臭屎一生一窝个个凶丑怪相身披野鬼蓑衣黑煞煞的野猪呀!……
人已衔去,如何能隔,死了人那可就事情大了。文所长急得直跳脚,站在一块高岩上朝扈三板大喊:
“救人要紧!给我救人!”
扈三板哪敢朝猪打,猪等于是绑了个票挟了个人质。何况还有那狗与猪正杀得难解难分。
文所长喊叫没人听,他抬手一枪,打中了一头猪,没死,猪扎进猪堆里不见了。一杆火牙子搂响了,一阵拼命的硝烟子弹就像狂风朝猪们卷去。野猪闻到硝烟,更加疯狂,毫不退缩,迎着硝烟向打匠们扑了过来!那搂火牙子的回头就跑,边跑边填着火药滚珠。滚珠簌簌地往地下掉。
又一杆铳响了。扈三板的双管猎枪也响了。文所长看到,他们是在护着有些呆笨的白秀老人,把他拉向文所长站的高处。
就在这节骨眼上,那舒家的糟蛋小子不知从哪道石缝里蹦了出来,手举着一杆锈迹斑斑的土铳,大喊道:
“姨!我救你来了!”
就见这不要命了的糟蛋逆向猪潮,一张脸像个扭曲的大红薯,几根稀软的头发像菜悠的吊桥头,白端阳就踌躇了,就说:“那这么一闹,不就公开了么?事情就会大了,他镇长完了,咱白丫儿也完了。”白椿问啥完了,白端阳不作声,就在街上来回逡巡。碰上了文寇所长。白椿就说问问他,白端阳拉住白椿说死活不能问的。叔侄两个束手无策,唉声叹气。白端阳就拉着白椿再去了镇长家,想找出镇长的电话来,却在保姆大妈口里掏到了一句意外的话,那保姆大妈说:白丫儿走时说过她可能要去宜昌读书了,还是什么职业学院呢?说崔镇长也打过电话,好像是为她联系读书的事,还是三峡大学哩。
这可是空前的喜事,又是三峡大学又是职业学院,白端阳是读过初中的人,老初中生,这个他都懂。莫非我姑娘真要读大学?崔镇长发善心?不对劲儿,喜忧掺半,决定去一趟宜昌,自己去找。凶多吉少啊,自己这老来得子的水葱样、嫩茶叶尖的十六岁闺女。听林场过去在县里呆过的人说,崔无际在县政府干通讯员时可是像狗一样的人,见了领导就鞠躬。在台下是条狗的人,上了台就是狼。没人格的人都如此。在我姑娘面前像狼……这不敢想了,赶紧找回我女儿!
第五章雪山咒语(2)
再说白中秋。
白中秋这一趟可差一点丢了性命。一路走一路都听农民惶惶地说猪又要下来了,说猎王白秀不行了,死而复生后猪就不怕他了。满眼荒寂,饿雁声声,到处是被猪耗散的零星粮食,到处是猪的传说和恐惧,到处是关门闭户,守秋的锣鼓、破盆与梆子。成群的乌鸦因为啄食不到秋天的收成,发出愤怒的怪叫,听起来就像是村长发脾气。
请到郎中后,白中秋就顺道去了一趟鹞子峡,去看看苦荞。说实话,他还真有点想她哩。思念心切就抄了个近路,过吊鹰岩、百步梯的险道走。
浑身带着打兽的气味,又没带枪,与儿子白椿想的一样,可别碰上猪啊,只身一人。可人横了,想苦荞心切,龙潭虎穴也敢探。到了吊鹰岩下,就听见老林子里传来野牲口撕咬的声音。心想说不碰到不碰到,还是碰到了。不过是牲口与牲口在打架,声音还蛮大的,不是小兽。这白中秋好奇心使然,就凑了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是一头野猪与一头老熊在打架。那老熊是快冬眠的熊,身上脂肪丰厚,身坯巨大,那猪好生熟悉,就像是见过的,虽然老熊雄势,猪却是山中之王,与熊在林子里你来我往打得死去活来,不分胜负。可不知为何,一见到白中秋,那猪调头就跑。白中秋正在纳闷,瞅瞅四周,没有其它牲口,又瞅着那野猪逃跑的方向,回过头见老熊一身血淋淋的站了起来。当即把白中秋吓得半死,就想也跑了。可那老熊晃荡了几步,又一头栽倒在地上——估计它受伤太重,被猪咬得只剩一口气了。白中秋见它趴在地上,胆就大了,就靠近观察它的伤情。也是贪心害了这白中秋,心想今天我可以割两对熊掌加一颗熊胆。熊掌一对就可卖到上千,我这是啥运气啊!两对熊掌,心里掂量了一下,至少四十斤。就不由自主地摸腰上背叉子中的开山刀,准备抽出来下手了。
还没等他下手,那老熊却又一下子坐了起来,一阵风飙来,就抱住了白中秋的腿。白中秋心就嗖地凉了,心想这下送把阎王了,猛然觉醒:好阴险的猪,是故意脱身,让这老熊来结果我的性命啊。最终杀我的杀手就是那猪!人总会急中生智,生死关头人与牲口也有一拼!白中秋虽上不算正宗打匠,可在山里也有对付野物的经验,就一把抓住了老熊的头,见旁边有个树丫,就将那熊的头摁在了树丫上,不让熊吃到他。
白中秋死死摁着老熊的头,可不能松手啊,松了手就是我死,不松手还兴许有条活命。他摁着熊头,又不敢腾出手来去抽开山刀,只好在山林里喊叫:
“救命呀!快来人救命呀!老熊要吃我呀!……”
这岩谷之下,荒无人烟,哪有人来救他。白中秋用全身力气摁住熊头,与它僵持。可熊的爪子却是自由的,乱刨乱抓,树皮一块块地给刨飞了,又刨白中秋。隔着树,刨烂了白中秋的衣服,刨到了肚皮,肚皮差一点刨开了,又刨到颈子、脸。好在头不能动弹,熊爪发挥威力有限。白中秋肚子疼得山呼海啸,没手去捂,脸上血淌淌的。白中秋一边抵挡一边喊叫,还真是怪事,竟叫出了几个人来,手拿着大棒和砍刀杀叫过来。白中秋见来了人,用手去捂肚子,那熊趁机就跑了。
几个人忙来看白中秋的伤势,给他找草药。白中秋一问,原来是在这岩底下偷偷烧炭的四川人。一个窑主,两个砍树人。再一看,他们手上拿的棒子都是铁匠木、刺叶栎,全是烧炭的好木,不让砍的。这两种木头烧出的炭叫金子炭,都偷偷卖到日本去了,听说比金子还贵;用它烤火,一天只要两三块,放在手炉里,二十四小时不熄火。
那几个人救了他,他也不会去检举告发他们,倒是他们教会了他胆儿是可以大一些的。那几个人说,烧一窑的炭,起码可卖到三四千元。这就让他动了心。
浑身抓伤的白中秋到了苦荞家,苦荞的老哥苦瓜在给苦荞颈子上刮痧,并说准备去白云坳喊他去的。原来苦荞照秋在田里受了风寒,老是腹痛,腹痛还泻得慌,就想到了白中秋。刚说到白中秋,白中秋就来了。听说白中秋与熊打了架,都不相信。当他拿出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来时(还是文寇所长发的),他看到了苦瓜兄妹那淡然的、怜悯的目光。
第五章雪山咒语(3)
“我要搞到钱!”白中秋在内心里狂烈地呼喊道。这种意念越来越强烈,意志越来越坚定。
二
白丫儿的父亲白端阳一路火忙火急地赶到宜昌。那宜昌远不是他小时候跟养父白秀和两个哥哥白大年白中秋小时候来过一次的宜昌,也不是他在伐木队跟车时经过的道路。路已好走了,平坦的柏油公路一直通到宜昌。宜昌人流滚滚,大得像星空,到哪儿找他的姑娘白丫儿去呢?只好在三峡大学周围乱窜。因他的脸、手被山火烧过,疤疤疖疖,像鬼一样,宜昌的城里人见了他就害怕,连问路也不给他指,逃命地躲开他。
再说他的哥哥白中秋,此刻也在赶往宜昌的路上。
白中秋瞒着爹和儿子,在死人沟打了口窑。他把苦荞说动了,还让她投资了一百块钱。白中秋虽未读过什么书,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一共投入了三百多块钱,树砍得差不多了,窑也打了,只等点火,烧成后一窑的三四千块钱到手,他什么不能做?把苦荞娶回白云坳,再给瞎眼的儿子娶个媳妇。当然,不止这一窑。只要一窑出了炭,再来第二窑。我说苦荞啊,这年头,山上不长庄稼,加上兽害,庄稼人活得无滋无味,就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石头。那就只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林场的李八棍,贩卖保护动物,发了大财,起了三层高的楼房。四川的人都来这山里冒险烧炭,钱让他们赚了,我一个本地人,为何不能赚呢?岂有此理!咱是个贱命,生性胆大,小时候坟山都敢睡的,红丧月敢背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