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了头,大声出气。末了说:“来,咱们喝酒吧,我也衷心盼金狗成功,当了记者好好尽他记者的责,也盼望你们尽早结婚!”
酒盅子端起,每人都喝了。小水又倒了酒,让各位再喝一盅。那英英也又倒了酒,再让对喝。后来,就又各自自倒自喝。两个陪娘一会儿看看小水,一会儿看看英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说:“哎呀,喝得多了!”小水说:“醉不了的,喝呀!”端起盅子又喝了。
一个陪娘就害怕了,起身出来对福运说:“小水和英英今日怎么啦,酒量那么好,一壶酒两个人快要喝完了!”
福运就骂道:“这英英她娘的黄鼠狼子给鸡拜年,她又是来作践小水的!”当下火气泛上,要进屋去轰英英出门。
韩文举忙将福运抱住,压低声音说:“你疯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家能来也是给咱赏了脸的,即是她成心来作践的,咱闹起来也大理不通!”
韩文举就进了屋去,英英已经趴在炕席上,眼神发直,小水却在说:“伯伯,小水自小没爹没娘,全是你老人家拉扯大,这场婚事又是你一手操持,我还没有给你敬酒哩!福运,福运,你来和我给伯伯敬酒呀!”
端着酒盅走过来,身子一歪,撞在桌角,盅子就从手里掉下去碎了。
第十四章
班车一进东阳县站,金狗就被县委的小车接走了。小车经过县城街道,街上的人多得如潮水,司机就不停地鸣放喇叭,但依然让不开空地,且一起扭转头来往车里看。金狗几次提出下车步行,迎接的人却将他拉住,解释说:“你别见怪,这里的山民文明度不够!”就摇下车窗玻璃,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大声斥责和吆喝。车终于钻进县委大院,那位曾在州城报社见过面的书记,笑吟吟地与他握手,说着热情的欢迎词,把他安置在后院的一排平房里。一位瘦小精干的少年立即去打来了水,一壶热,一壶冷,热水倒在盆里了,用手试试,再倒冷水,再用手试试,又倒了些热水,又是探手试试,说:“抹把脸吧?”金狗把脸抹了,去泼脏水,少年先抢过泼了。立即又沏了茶端来,立即又递了烟,将火柴点燃。金狗有些不好意思了,书记说:“让通讯员干吧,他专门干这些的。”就问起一路行车情况,来没来过东阳,东阳的感觉如何?说:“这里山高沟大啊,县上干部有这么一句话:祖国山河可爱,东阴东阳除外。东阴是我们朝南的一个县。有些城市女同志到这里来,一路在车里吓得胆战心惊!”金狗说:“我无所谓,车上倒瞌睡了一路,我也是山地人,白石寨县的。”书记则叫了:“你是白石寨的?白石寨哪儿人?”金狗说:“仙游川的。”书记越发高兴了,说:“怪不得的,出人才的地方!”就谈起他怎么认识州城的巩家人,如何又与白石寨县委田书记熟。如此交谈半个小时后,书记陪同金狗在县委小灶上用膳。饭菜极丰盛,大多又是本地特产。金狗顶感兴趣的是一种娃娃鱼和一种魔芋制作的凉粉,书记就大讲了一通县上养娃娃鱼的专业户,以及广泛开展群众种魔芋,说这本是野生植物,这几年突然身价百倍,含极高营养,防治癌症,外地人都来抢购,广种魔芋便成为他们县委为民致富的一项具体措施。
这顿饭金狗吃得蛮有兴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为这么一个偏僻边远的小县,如何致富,充满了极大的学问,仅仅一种魔芋的生产,足可以证明这些山区特产发展前景。饭后,金狗就专门和书记交谈,让他介绍情况,金狗对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个仅仅初中毕业的领导干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金狗觉察到他是极善于运用排比句的。也就在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连召开了几个干部座谈会。每次座谈会,人都来得很整齐,都争着发言,但发言必持了讲稿,座谈会的桌子上摆满糖果和香烟,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脸。他足足记录了两个笔记本,显得很激动,会后要求能到乡下转着看看,作些亲身感受,书记说:“应该这样,形势的发展非常快啊,下去转转,你就会更爱上我们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过两天,我也要下去检查工作,咱俩一块走,行吗?”金狗就留下来,在房子里翻阅县委办公室送来的一沓一沓材料,脑子里慢慢形成着这篇通讯报道的角度和形式。
县委这个后院并不大,一排儿平房里,书记是住在第四号房子里,他并没有带家属,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里,他是想仅在这里工作两年三年便罢了,还是嫌老婆孩子在身边,分散和拖累自己工作的精力?这一排平房里,除了书记的住房,还有一间电视室,一间常委会议室,一间设有象棋、麻将的游艺休息室,其余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来,通讯员就打好了洗脸水,洗罢脸,脏水就被端出来泼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金狗发现,待他是这样,待书记更是这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让这瘦小少年抽烟时,少年只会摆手,脸上是十二分和气的笑。书记的会特别多,要审阅的文件又堆满桌头,金狗不忍心去打搅他,在院子里的高枝阔长沉闷。四个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着了,其实并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里,已经看见来了两个人,但毫无反应,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边了,向人家讨火抽烟,搭讪寻话:“今日没出去吗?”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说:“没到地里经管去?”
再回答:“籽儿撒过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金狗又说:“没出去做做生意吗?”
回答几乎是生气了:“钱不扎手的,你给找门路吗?”
这种冷漠的、正话反说的、以语相讥的口气,使石虎大为恼火,跳起来吼道:“是吃了枪药吗?我是乡上的,这位是州城报社来的大记者!”
这些人的眼睛方睁大开来,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对视,但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人站起来默默走了,三个也随即站起来走了。山墙下,空留着暖和阳光和一排石头,一只带领六七个小崽的肮脏的母猪在睡眠中翻动着身子,一阵哼哼,也咕咕涌涌地从墙根处的草窝里走掉了。
石虎有些难堪,自我嘲解地说:“这里民性生硬,听不来好歹话的。我领你往山洼脑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认识的。”
到了山洼脑,这是一处风景十分优美的地方,一面对着沟道,三面围了土包,房子就盖在正中。屋前的一弯地里,有两个人在锄豆苗。石虎叫了一声,一个光着赤身的老头看了一眼,又无言劳作,一个穿件长过膝盖的老婆子手遮了额头往这边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书啊!哎呀,你两年没来了啊,你把我们全忘了,现在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了!”
那老婆子边说着竟走过来,丑陋得不堪形容,还在唠唠叨叨地埋怨,全不胆怯。石虎就训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哪儿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国家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们家也该……”
老婆子说:“现在不救济了吗?我这衣服,还是前年救济款下来你送来的,可两年了,公家狗大个人也不见来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瞧瞧这衣服,烂得能穿到身上吗?没钱买牛,没牛就没粪,种甜甜地,一天三顿人也吃甜甜饭!你瞧我这脸,你以为是胖了吗?肿的!你瞧瞧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头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现一个小坑儿,久不复原。后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会拿出一笔钱来救济她的。两个人在那里一问一答,一说一劝,金狗先觉得好笑,后来心就沉沉地难受,一个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场院来。院子里狼藉不堪,到处是污水腐草鸡屎猪粪,太阳光下,蒸发的酸臭味窒人气息。他推开一扇屋门,里边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好久,才发现屋内几乎空荡,唯靠墙砌一个偌大的石板仓,堆满了麦子,包谷,洋芋,石仓旁是一台拐磨,拐磨后是锅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锅,两只海碗没有洗,放在门后的石板炕上,炕头有一床乌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为惊奇的是,那北面的墙上,还张贴着一张毛主席的像,像面极旧,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两边的对联却很新,但并没有写字,是用烟墨涂在碗沿上按下来的每边五个大黑圆圈。
半个小时之后,石虎终于摆脱了老婆子的纠缠,来对金狗说:“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是不怯胆的,没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也是不怯胆的,这些山民无知就无畏,他们见了国家干部会死缠胡蛮的!”
金狗说:“无论如何,这些人太穷了!”
石虎说:“是太穷了。”
说完,两个人再没话可说,他们全不盯视对方,竭力将目光放远,瞧望起远处山包上的一棵枯树,枯树上一尊寂寞的乌鸦。
接连两天,这位乡文书带领了金狗,走访了四个村庄十三户人家,十三户人家状况不同,水平存异,但突出的印象是:在这偏僻贫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农民还没有真正解决温饱问题,他们的生活与州城居民不可相比,与东阳县平川地带的农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这样深入走访,脑子里愈是混乱,他不知道这次写作任务怎样完成,已经预感到这次采访将会以失败而告终的。
石虎曾经问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吗?”
他回答是:“报道致富的典型,东阳县或许是有的,甚至还不少,但这种典型,全国各地都在抓,我想别的省别的县的典型一定会比东阳的更能说明问题。但是,东阳县存在着的一部分农民还在饥贫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问道:“这些你能写吗?”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复,他知道一个报纸的功能,更知道当今社会的结构和社会中人的心理结构,这种直接的报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许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东阳县存在着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县委领导不切实解决又不向上反映,而还到处吹嘘自己帮民致富的经验呢?这种一级哄一级的虚假现象竟这么严重,而永远让那些农民泡在饥贫的苦难中吗?
金狗在构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动笔写了整整三页的提纲。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里,石虎的媳妇竭尽一切力量顿顿为他摊饼烙馍,吃饭时那媳妇却领着孩子早早出门避开了。先前金狗并不晓得这其中原因,在一顿吃饺子时,金狗狼吞虎咽吃下两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谷面漏鱼吃,他说他最爱这漏鱼儿,媳妇再端一碗饺子上来,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里了,可石虎吃了一半却推托肚子疼,让媳妇将剩饭端下去了。金狗忙问石虎肚子疼得厉害不,石虎笑着说:“胃上有点小毛病,过会儿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当金狗去厨房取火柴抽烟时,却发现两个孩子正在厨房分着石虎吃剩下的那半碗饺子,你一个,他一个,各自数着自己碗里的又去数对方碗里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过来训斥着石虎说:“石虎,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这么瞒着我给我尽吃好的,你让我得噎食病吗?!”
石虎突然脸色十分难看,嘴哆嗦起来说不出一句话,双手抱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唉声叹气了。
金狗决定暂住到乡政府去,无论如何不给石虎家添麻烦了。石虎却一把抱住他,说:“战友没出息,把日子过到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咱以后做家常饭吃吧。去乡政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纲我已经偷看过了,你要写那样的文章,乡政府谁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让老战友这稀饭碗也保不住了!”
金狗愣在了那里。
他说:“石虎,你是害怕县委书记事后追究下来吗?”
石虎说:“东阳县山高皇帝远,它比不得你们白石寨县啊,县委书记是一县之主,他就是东阳县的毛泽东哩!那样的文章你最好不要写,我之所以领你去看看实情,是要你们这些上边来的人真正了解下边的情况,可万万不能把它写出去,东阳县毕竟还是社会主义的县,总不能暴露它的阴暗面吧!”
金狗没有回答石虎,也没有给他讲各种道理,当天下午他就搭班车返回东阳县委了。石虎千留万留没有留住金狗,流着眼泪要金狗不要为他说的话生气或见外,也为他没有好好款待金狗而内疚抱歉。金狗说:“我理解你,同情你,更是感谢你,你让我明白了好多东西!但请你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牵连你的!”他和石虎紧紧握手的时候,一只手将早准备好的一卷三十元钱塞进了石虎的口袋里。
回到东阳县委,面对着整整三页的提纲,金狗却写不下去了!他虽然可以只字不提这次下乡由石虎陪伴介绍可以叫石虎作证的话,但这样的文章能不能问世?问世后报社的态度如何?东阳县的态度如何?州城的政治、经济、文化界的态度又如何?金狗沉思了,糊涂了,迷惑了,变得心烦气躁,他只好决定赶快逃离东阳县,先回报社口头汇报,取得组织的允许后再动笔吧。
但就在这天下午,一封来信将金狗又封在了东阳,改变了他逃离东阳的念头。信是英英写来的,这个鬼狐子一般的英英,她竟会将信寄到东阳县委来。信中,她又以无比的激情感念了一番金狗的来信,第一次使用了“亲您”、“吻您”的字句,而在信的末尾写道:“现在,我们的关系将会永远亲密无间了,因为谁再也不会从中破坏了。你知道吗?白石寨铁匠铺里的那个老麻子,他再也不能恨您、骂您了,他死了!而小水,她已经与福运结婚了!”信的内容,如烙铁一样烫得金狗心惊肉麻,但他没有叫,也没有跳,默默地将信丢开,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再想不起麻子铁匠的形象,想不起小水的形象,面对着四堵雪白的石灰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说:“这下好了。”
他从容地点火烧了来信,取了脸盆到屋外的水池子里去舀水洗脸,但在走出门后,却一个跟头跌倒了。
此时的后院,正好空寂无人,金狗没有立即爬起来,泪水肆流,呜呜泣哭。哭声中,麻子铁匠的形象,小水的形象,过去的一幕一幕全出现在脑海里,他感到无限的悲伤和内疚。觉得麻子的死,小水的结婚,是对他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和惩罚,使他背上了偿还不清的罪恶负重。当他与英英确定了关系之后,他清楚小水是会另嫁别人的,他也盼望小水能很快嫁了别人而减轻和解除痛苦,但一旦事实如此,金狗却无论如何受不了!现在,死的永远死了,走的彻底走了,这一切的遭遇全都是因他而致啊!为了他金狗,为了他金狗的事业,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但英英竟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英英的形象在金狗的心目中变得令人厌恶。
这天晚上,金狗在胳膊下夹了厚厚一沓稿纸,又去街道商店买了一串鞭炮,一个人走到了县城后的山坡上。月光迷蒙,树影憧憧,金狗将稿件放在地上,掏出十元一张人民币,在纸上拍打了,给麻子铁匠焚化,他诚心地祈愿麻子铁匠平安走过阴路,灵魂得以安宁。接着就鸣放了鞭炮,这鞭炮是他为小水放的,他遥祝她往后的心身健康,家庭幸福。鞭炮很脆,一个一个爆着巨响,但他听不见其声,只看见火光中纸屑散了,飞了,直到最后一个在手中爆裂,打飞了手心一块皮肉,才感觉到手和心像剜去了一般灼痛。
夜里回来,他给小水写信了,他以为小水还住在白石寨铁匠铺,信上陈述了他的心情和祝福,希望她永远仇恨他而又能理解他。随后将钉在衣服上的小水送给他的那枚纽扣轻轻从第三个纽眼上撕下了,用红绸布包起来装在口袋里。连夜上街将信塞进邮筒,回来就动笔写关于东阳县的报道。题目是:“不要忘记还有一部分山区农民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副题是:“东阳县调查纪实”。金狗深感到一个记者,一个从州河上来的年轻人的责任。麻子铁匠和小水为什么如此结局,他们都是为了他,为了他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而为百姓说话的人。金狗现在是记者了,能说话了,他金狗就要说!
金狗一直写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