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万仁义当即挽住屠金的肩膀,心情激动地唤了一声“好兄弟”。见得屠金和万仁义二人这般,赖文政等人更是如同大睡初醒,一切都是混混沌沌的。直到官道上的一干人等悉数到了赖文政等人落脚点,斩鸡头、烧黄纸、叩拜天地之后,众人之才敢相信,原来官府和流寇也可以成为一家人啊!
一场闹剧变成了一席喜宴,谁能料到呢?万仁义没想到自己会与朝廷钦犯同桌喝酒,赖文政等人也没想到自己会与朝廷命官称兄道弟,小颖珠也是没有想到虚惊一场之后,自己又多了两位兄长,屠金呢,他也是稀里糊涂的,只觉得今夜的酒水好浓,今夜的篝火很亮。
山贼土匪与官兵把盏狂欢,就像一个难得的节日,特别是跟随万仁义一道出行的一众兵丁,原以为必死无疑,哪想得最后竟是皆大欢喜,个个早已醉成了烂泥。屠金、赖文政、万仁义三人酒量尚好,一直喝酒聊天直到天明,小颖珠则是在屠金的怀中醒来。
羞赧的小颖珠跑开去洗漱,屠、赖、万三人开始说些离别的话语。赖文政不打算打湖南,准备去广东,联络闽粤一带的茶商扩大势力;万仁义本欲和屠金一道北上帮忙,但被屠金劝住,留在潭州时常帮衬一下赖文政;屠金则是与小颖珠继续北上,一则报仇雪恨之事首当其冲,二则是怕十二连环坞的人不死心。
直到天光放明,赖文政和万仁义召集人马,万仁义将自己的坐骑和昨夜小颖珠的坐骑双双送给屠金和小颖珠。惜别的语言颇多,离别的情绪颇长!一个起点,延伸出去三个方向,一个鄂州、一个潭州、一个江州,直到众人均是看不见对方的影子,大家这才快了步伐,分道扬镳而去。
一路上,屠金和小颖珠说说笑笑,秋风阵阵,大雁南回。四野之下草木枯黄,相较青山绿水,满眼的金黄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美景。
自潭州出来,一路上了官道,倒不是屠金不怕身后有追兵,而是和可能有的追兵玩起了斗心智的游戏。照常理而言,若是猜得自己身后有追兵的话,定是不会走很容易便会被发现的官道,而是会寻一些幽僻生涩的小道前行。可屠金却是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用他对小颖珠的话说便是:他们知道咱们知道他们在追赶我们,定会想到咱们会走偏僻的小道避祸,如果咱们一直走官道,岂不是正好可以和他们错过吗?
果然,在接下来的数日之内,屠金和小颖珠二人除了见得迎面而来的行商、驿使之类的人物外,并未见得身后有追兵前来。小颖珠的病情虽无大碍,但并未寻求症治,又是喝了这么多酒水,加之连日赶路,越发的严重了起来。初时小颖珠还能强忍住陪屠金说笑,直到他们离开潭州的第六天,也就是淳熙元年九月十六这日,小颖珠已是连骑马都成困难了。
屠金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清晨起来之时小颖珠还好好的,不想到了午间之时竟病成这副模样。屠金见得小颖珠骑在马上,脸色难看,精神萎靡,眼睛也似睁不开一般,身子更是摇摇晃晃似要栽倒,赶紧将小颖珠抱来与自己并骑一骑。屠金抱过小颖珠,轻轻地唤了几声,只听得小颖珠微弱的回应,心中焦急万分,可放眼四野,除去荒草便是枯山,并见不得半个人影。最要命的是,此时天色渐渐阴沉,一副大雨在即的模样,依屠金看来,这雨估计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便会下来,此时若要转身折返,已是赶不及回到临行出来的村落了。
当下,屠金抛开小颖珠的坐骑,紧抱着小颖珠欲从怀中栽倒下地的身子,心急如焚地一路飞奔起来。头顶乌云密布,前方路途茫茫,身后踪迹杳然,凄厉的秋风吹过屠金的脸庞,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猛然间窜进屠金的脑子里。
屠金抽暇看了一眼怀中的小颖珠,只见她已是双目紧闭,脸色灰暗,唤一句,久久没有回应。交缰于环抱小颖珠的手中,屠金伸手探了一下小颖珠的鼻息,所幸尚有呼吸,然而官道两旁依旧没有见得任何村落,脸上也是依稀感到有雨滴的炙热落在上面。
屠金此时的心中如同火烧,焦急如焚,再看前面,在数里之外有一座高山,官道自山下绕旋而过。屠金心想,这能碰碰运气了,只望能在山上找到一间破旧或者废弃的庙宇容身,兴许能救得小颖珠一条性命。屠金心中打定主意,一扭马头下了官道,直奔高山处而去。
大雨来得比屠金预想的药早,最起码早了有半柱香的时间。秋雨倾盆而下,瞬间盖过了急促的马蹄声,密织的秋雨让屠金如同被丢进了一个盛满沸水的大缸内。身上的痛楚算得了什么,比起屠金内心里的痛楚,他更愿意上天一下子让他人事不省。在屠金的记忆中,没有亲历过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当初以为自己怀想小林子的感觉可以说是肝肠寸断,可而今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尽管屠金极力想为小颖珠挡去所有的雨滴,可他却做不到,这让屠金感到自己的无能;尽管屠金无数次地想听到小颖珠的回应,可他却没有听到,这让屠金感觉自己的心在被掏空;尽管屠金好想一下子便寻到山间的容身之所,可他却始终没有发现,这让屠金感到很无助。一个人,一个亲人,就这么活生生的死在自己的怀中,屠金有言说不出的痛,也有言说不出的苦,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不相信小颖珠的话,不相信她已无大碍的言辞。
屠金的浑身上下已被倾盆而下的暴雨浇了个透彻,上山的道路已然出现在屠金的眼前,最让屠金欣慰的是,在山道旁,歪歪斜斜的倒着一块断碑。尚立身于地的断碑上仅余一字“寺”,旁里的草丛间躺着上半截石碑,上书两字“绝缘”。屠金见得如此,也不顾身在马上,丢了缰绳,抱着小颖珠,双腿一蹬,只听得“咔嚓”一声,随即便是听得一声凄厉的马嘶,屠金与小颖珠飘身落在近三丈远的山道上。
屠金怀抱小颖珠的身影鬼魅一般地消失在上山的小道上,在他们身后,断碑前,二人的坐骑折断了两条后腿,躺在灌木丛中,发出越来越低、越来越揪心的哀号。大雨打在枯叶上“噼噼啪啪”作响,不堪重负的枯叶片片落下,落在那可怜的马嘴上,可它却无力将它卷进口中。
林间的雨水并不见得小多少,屠金强忍着灼伤的痛楚,一路往山上飞奔,怀中的小颖珠已是被雨水打得湿透,可那绝缘寺却始终不见得踪影。怀抱越来越冷的小颖珠,屠金真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般对待自己,也不知是自己前世造了多少冤孽,要今生来偿还。终于,在烟雨朦胧中,屠金终是看见了一片灰色,绝缘寺的残垣断壁总算是出现在屠金的眼前。
屠金紧了几步,跨过半开半阖的院门,直奔主殿而去。此寺庙早已荒废,院门内杂草丛生,门窗上蛛网密布,一尊尊睁着眼睛却不理世事的菩萨身上,积满了灰尘。屠金寻了个角落,踢开满地的狼藉,扯下一方门帘铺于地上,将小颖珠放于其上,而后便掏出火折子准备引火,可火折子早也是浸得透湿,哪里能吹得火起。
无奈之余,屠金在殿堂内四处打探,总算寻得两块火石,这才在大殿之内燃起火来。屠金也顾不得脱下身上湿透了的衣衫,来得小颖珠身旁,只见小颖珠已是不省人事、气若游丝,心中一下子又揪紧了起来。在此荒山野岭、破寺残院,人迹罕至,自己又不谙医理,这可怎生是好?
正所谓穷极思变,屠金左右想不到救小颖珠的办法,突然想起当年千层居士习良为自己运功疗伤之事,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希望。也不管能不能救得小颖珠回转,就眼下而言,小颖珠浑身冰凉,最要紧的还是先替她调息气血为上,令其能保住心脉,而后再谋后定。打定主意,屠金将小颖珠扶做起来,解下三绝刀和身上的包袱放在一旁,盘膝坐在她的身后,强行按住自己内心的忐忑和不安,运功给小颖珠疗伤。
屠金从未如此做过,也没人教他如何做,当下也是全当死马当作活马医,放手一搏。初时,屠金的内息游走只能在自己体内进行,并未有半分内力输到小颖珠的体内。渐渐地,屠金也是摸索出一些门道,只感到自己手心发热,坐在自己面前的小颖珠也是浑身一颤,屠金便以为自己找到了门路。
其实,屠金何尝找到了门道,只不过是在运功疗伤之路上跨了半步而已,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气息缓缓地输入小颖珠的体内,更不知道如何避开自己内息中的祸乱与毒素,全当是与人对拼内力一般地将内力输入小颖珠的体内,这才为后来小颖珠之死种下了不可挽回的毒瘤。再则,小颖珠能如此命悬一线,并非内力所伤,而是本身身体不佳,加之又是积劳成疾,故才会演变成如今的这副病容,屠金也是救人心切,更不懂得医理,盲目地以为内力全能,也就铸成了他来日的一生之恨。
心无杂念,这是修炼内功至关重要的一项要求,屠金做到了。随着自己内力的输出,屠金竟也能顺着自己内力的游走,模糊地看见小颖珠体内的气血脉络走向,这也不过是屠金以己度人的结果,当然能做到这一点也是不易。
绝缘寺外,大雨依旧,天地间一片烟雨朦胧。绝缘寺内,一方篝火噼噼啪啪作响,屠金和小颖珠均是双目紧闭,全然没有一点意识。
小颖珠的面色渐渐红润,但在红润中却带有那么一丝异色,若有高人在旁,定是知晓小颖珠已然身染剧毒。屠金则是淡定自若,全神贯注,他没有感到任何吃力或是内力亏损的疲惫,体内的血脉畅通无阻,小颖珠的浑身经脉也是清晰可见,可以说,屠金为运功为小颖珠治病,他感到的却是一身轻松。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小颖珠的一声呻吟,吐出一口鲜血之后,屠金和小颖珠均是各自从全然不知天下事的境地中醒来。屠金见得大功告成,心中也是担心小颖珠身体不适,缓缓地收回内力,小颖珠也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珠儿。珠儿?”
屠金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衣衫什么时候干了,虽有些微润,但也不碍。可当他走到小颖珠面前时,却是见得小颖珠目光涣散,好似根本看不见他一般。
小颖珠自昏迷中醒来,意识却并未全然复苏,但听闻传进耳朵里来的声音,一下子便认出是屠金的声音,欣喜却无力地问道:“屠大哥,是你吗?”
“是我。是我!你好些了吗?”
“嗯,只是有点头晕。”
“你好生歇息,没事便好!”
屠金见得小颖珠的眼睛里重新闪出光芒,已是能瞧见自己,安慰了一句,赶忙欲将小颖珠扶躺下。然而此时的小颖珠身上却非与屠金一般衣衫尽干,她身上虽是并不像先前那般湿得可以滴下水来,但也是不能就这般躺下的。
这可如何是好?屠金四下打量了一下,只见得自己的包袱在侧,小颖珠的包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屠金见状,自己好不容易才救她回来,断不能让她继续穿着一身湿衣。拾回包袱,解开包袱一看,所幸小颖珠让自己将衣物先裹在油毡之内,若不然此时也是早已湿透了。
屠金取出一身换洗之物,放在小颖珠手中道:“你且换掉一身湿衣,我在门外守着。”
小颖珠看了屠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声谢谢。屠金冲着小颖珠笑了笑,提上三绝刀便起身出了殿门,又将满是疮痍的殿门合上,坐在殿前的屋檐下,冲着殿内大声道:“你先换上。换好后叫我进来,我替你将湿衣烤干。”
听得殿内传来一声回应,屠金心里乐滋滋的,总算救了她回来。放眼望去,漫天大雨已然遮蔽了所有的景色,残垣断壁之内的荒草却是显得生机盎然。片刻之后,屠金听得殿内传来一声呼喊,正欲转身进殿,却是猛然见得在大雨中有一彪人马也朝绝缘寺赶来。
不知来者何人,也不知来者何意,在这荒山野岭之处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屠金和小颖珠与这彪人马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瓜葛,小颖珠的复苏是否意味着大病痊愈,屠金湖州之行上又会枝生出什么样的意外?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