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玉瑶说,“你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跑,等我招呼再进来。”
她慢慢地把房门推开,房子里充满空寂,她往前轻移着脚步,站到病床前,审视着床上那似乎沉睡着的瘦削面庞,依稀地,还多少可以分辨出当年的风采。不过,头发是那么长,那么乱,染着泥渍,也染着血渍,眼眶深陷着,脸上刻满了深邃的皱纹——每一条都是生命车轮轧出来的轨迹。
她俯下身子,深深地吻着那丑陋的嘴唇。
“四维!”她低声唤。
病人没有答应。
“四维!”她再低声唤。
病人艰涩地睁开眼睛,等到炫耀的火花散去,他才看出是玉瑶,他迟钝地伸出他那枯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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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瑶将手拉到自己胸脯上,紧紧地握住。
“四维,”她凄凉地说,“想不到,一直跟踪我们的会是你。你为什么不找我,四维,”她声音哽噎说,“你突然失踪后,我等你等了四年。”
病人无力地叹息,房子里静静的。
“玉瑶,”病人勉强地转过头,“在牢房里,每逢不能忍受的时候,你的爱,孩子天真的笑脸,就浮到我的眼前,一想到你们母子望眼欲穿,日夜盼我归来的情形,我知道我必须活下去。他们不允许我写信,我想你以为我死了。我逃走过两次,结果都被捉回去,一条腿被铁杠子打断,一个肺被殴伤。”
玉瑶的心被巨钩撕裂。
“四维!”她呜咽说。
“然而,”病人停了一会说,“我忍受着百般苦难,终于逃了出来。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深夜,天降着大雨,我一步一跌,疲惫不堪,嘴里念着你和孩子的名字,我似乎听到你的声音在前面呼唤,也似乎看见你的手在前面挥动,你神奇地给我一种力量。”
“四维!”玉瑶跪在床前。
病人虚弱地闭上眼睑,风,呼啸着撼着窗子,阳光退缩到浓云里,天显得昏昏暗暗。
“我逃到台北后,才听说你已经结婚,”病人断断续续说,“我并不难过,我自知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我不是要占有,我只是希望常常看你们一眼。小维,该七岁了吧。我被捕的时候,他才一岁半,刚刚学走路呢,我已经看过他耳朵后边的那两颗黑痣了。”
一阵急剧的咳嗽,病人吐出一口鲜血。
“四维!”玉瑶不顾肮脏地用双手接住。
“你休息休息吧,我……”她哭泣说。
“不,几年来的忧郁痛苦,我原是准备着在我们重逢时,向你倾诉的,现在,让我说吧!”病人滴下一滴眼泪,“还记得我们在学校里的那一段生活吧,仿佛是一百年前了,我们骑着脚踏车,肩并着肩,向西湖出发。当孩子降生的时候,我们为他做盛大的弥月……甜蜜的往事,支持着我,然而,我终要去了。”
病人猛烈地抽搐起来,半个身子仿佛被悬在绞架上一样地震动着,头顶着床板,发出断人肝肠的呻吟。
“四维,”玉瑶用力抱着他,她想分担他的痛苦,她哭说,“我永远爱着你,你不要多说话了,我等着你痊愈。”
病人咬着牙,他又熬过一阵致命的痉挛。
“你现在的丈夫待你很好,”回光正在返照,病人的神智因之也十分清醒,“待孩子也很好,我死也瞑目了。我本来不应该再增加你烦恼的,所以我一直躲着你,昨天是你的生日,我却不能忘怀。玉瑶,你要抚养孩子,啊,孩子呢?”
“我,”玉瑶泪珠雨一样地淌下,“我去叫他进来!”
“不!”病人喘息说,“不要让他小心灵上留下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