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老荣民――被人遗忘的角落
(中国)人民日报(2005-09-30)
去台湾驻点多次后,有位朋友突然说起:“你应该去看看老荣民。”
“荣民”是台湾对服役多年的退伍军人的称呼,所谓“荣誉国民”,老荣民则已成为1948年、1949年随蒋介石退居台湾的那批军人的特定称呼。从高阶职位退下来的荣民退休金不算少,可以颐养天年。这位朋友让我去看的低阶老兵。
在台北的繁华闹市,是很难看到这些老兵的。一次驻点,我特别到负责荣民管理的“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简称“退辅会”)的网站浏览,进入属于老荣民的“荣民之家”网页,我荣幸地成为第537个访客。一位父亲就是荣民的朋友,听说我要写一篇关于老荣民的文章,好心地问我:会有人看吗?老荣民已经被大多数的台湾人遗忘了。
最糟的不是遗忘,而是污名。民进党执政后,岛内一度谈大陆色变,对大陆怀有感情的老荣民,也不能幸免,被指“通共卖台”,还有甚者攻击他们是“台湾寄生虫”。台湾的媒体对老荣民鲜有报道。很少的报道中,也绝大多数是参与诈骗、被人欺骗,或者自杀、事故等黑色新闻。这也难怪,这群年纪至少70岁的老兵,每月退休金只有1.3万元新台币(合3000多元人民币)左右,而在台北,街头小店的一碗面也要100元新台币,老荣民生活都难以为继,甚至几年前,“退辅会”也从人道出发,建议允许老荣民回大陆安度晚年,以他们的收入,在大陆的农村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又老又穷,再加上少小离家,没读过什么书,老荣民自然成为台湾社会的最底层。
被人左右的人生
一次驻点,我们来到台北县北投林里,傍山有一片违章建筑,数十间简陋板房里住着一批老兵。我们去时,几位老荣民正坐在路边的破椅子上聊天、晒太阳。听说我们从大陆来,一位姓刘的老伯笑了,说:“我是湖南人。”刘老伯说,他18岁时是被抽丁当了兵,“我抽到了第二个,以为当兵很好玩,其实一点不好玩。”就这样一路打仗,南京、唐山、北京都去过。有一次打着打着,一搭话,原来是老乡,“自己打自己干什么嘛?”刘老伯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后来,他就一路走,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到了台湾。
从1948年、1949年开始,100多万人随国民党迁移台湾,其中有60多万是军人。大多数老兵都有着类似刘老伯的经历,十几岁的年纪糊里糊涂当了兵,渡海赴台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一去将几十年都不能再回故乡。
当时的台湾从自然环境到人民生活都比久经战乱的大陆要优越,20岁不到的年纪重新开始生活也不是难事,但是各种复杂的原因,他们仍然没有进入正常生活轨道。
1952年,台湾当局一方面实施“精兵政策”,让老弱残兵从军中退下来;另一方面,为了反攻大陆的需要,设法使军中有过战斗经历的年轻士兵留下来。因此规定,青壮士兵无论当年在大陆是志愿或被迫从军,都被晋升为“士官”,服务年限也相应延长,士兵须年满40岁、士官50岁、士官长则要58岁才能退役。
而为了便于管理,这些士兵还被各种条件限制不能正常成家立业。当年的理由简直有几分可笑,为了防止女匪谍假借结婚之名渗透军中,也为了避免军人因为结婚而分心,国民党当局制定了所谓“戡乱时期陆海空军军人婚姻条例”和“军人户口查记办法”,规定只有年满28岁的军官或技术士官才可以结婚,且以“军人身份补给证”作为军人唯一的身份认证和管理依据,而现役军人除非在军营以外的地方仍拥有家庭,拥有栖身之所,才能申请身份证。简单地说,一个低阶的士兵不能结婚,而没有家庭,也不能领取身份证。
这些限制使得本来已经语言不通、习惯不同的老兵根本无法融入台湾社会。1959年,执政当局才将婚姻限制放宽到年满25岁的所有士官都可以结婚、现役士兵服役满三年也可以结婚;1968年又修正“军人户口查记办法”,让大多数的军人可以拥有身份证。但此时,那些低阶士官兵都已差不多40岁。
最低层的兵日子都不好过。开始不让退役,刘老伯指着背后的绿树成荫的山坡说,“这山上以前都是石头,都是我们种的树。”不过,他还是想尽办法退了。“当兵不自由啊。”退役后,不懂技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什么杂活都干过。
至于住处,不少老兵就在自己开荒的地方落脚,自建一些简单房屋,后来渐成村落,老荣民的村落。这些房子内部空间很小,也就是十多平米,房子之间互相紧挨着,狭小的过道只能容两个人穿插而过。
86岁的黄传金老人终身未娶。他出身在湖北孝感的农村,1946年被抽壮丁来到台湾。他由于有轻度中风,靠从大陆过来的女儿照顾,女儿也60岁了。我们走进了黄传金老人的家。屋子里非常的简陋。房间成一字型排列,卧室里放着两张单人床、一个衣橱和一张桌子,空余的地方仅容一人站立。中间是一个能放下一张长沙发的过道,放着一张饭桌,既是吃饭地方也是休息的地方。过道连着厕所和厨房。房顶距离地面也就2米,显得很压抑。
当时,作为当局“安置计划”的一部分,退役的老兵也成为台湾基础建设的主力军,从1961年起,有将近4500个没有达到退休年龄而想退役的士官,组成两个“开发总队”,沿着台湾花东纵谷进行垦荒工作。开发队的成员,要至少劳动两年以上,否则只有身体较差、无法负荷垦荒工作的人才能提前退伍。台湾从南到北都留下了这些退役老兵的足迹,岛内最著名的中横公路就是老兵们当年修筑的,很多老兵有爆破经验,修路时的爆破工程自然不在话下。这些道路至今也是岛内的主干道之一,不过,走路的人向来是不会记着真正修路的人。有人叫老荣民“台湾寄生虫”也就不奇怪了。
痛苦一生的婚姻
婚姻几乎是每个老兵一生的伤痛。
刘老伯说:“我老婆糖尿病,过世了。”再一问,刘老伯才慢慢讲,以前没结婚,因为没有钱。60岁才娶了老朋友的女儿,她,22岁,“给了5万块订金。”年龄为什么差距大?她脑子有病,刘老伯摇摇头,连饭也不会做。那十几年,要照顾她,还要工作养家。刘老伯不愿多提旧事:“他早就要把女儿订给我,我不要。没结婚时想结婚,结了婚就后悔了。不会再娶喽。”
一位从小在眷村长大的栾先生说:“语言不通,又不识字,当时什么样的人才肯嫁这些低层老兵呢?不是残疾就是智障。常常看见他们娶的媳妇,一瘸一拐地来了,或者嘴斜眼歪,都不少见。”
七十年代,在后里马场,一位老兵娶了一位全身萎缩的媳妇,一动也不能动,每天躺在床上,吃饭喝水都要喂。老兵当时在马场工作,每天喂马、放马,还要回家照顾她,平时还要找时间上街捡垃圾,好多赚一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