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了记忆的他对此并不惊讶,最近两年,徐公这位堪比叔父的长者给他下跪,那是一点儿也不新鲜。
老人家每来这么一出,自家本就所剩不多的财物就要更少几分。
虽然知道这次大概也是如此,张楚还是立刻上前将老汉扶起。
命要紧,怕折寿。
“徐公快起,有甚难处且对小侄说。”张楚说着便去搀扶老汉,后者很快借势起身,毫不做作。
对于老汉这份干脆,张楚同样不惊讶,只是在心中自嘲:身子弱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嘛,至少能让人担心一不小心把你累死啊!
讲真,就面前这六旬庄户老汉,身子骨都比他张楚硬朗的多,气不气,气不气!
“老婆子已病了三日,前两日还能熬住,也就不想来叨扰。可今天眼见她连说话力气都没了,求了医工去看,说再不抓些药,怕是熬不过去了,老汉……哎!”
这一声满是无奈的“哎”,其实已经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老两口年老体衰,如今也没个一男半女照料在侧,勉强租种几亩薄田,收成大半还要拿去交租子,这两年能勉强度日还是靠张家时常接济,哪会有余钱去抓药。
知晓状况的张楚对村花姑娘问道:“家里有多少现钱?”
“约莫十来个。”擎着雨伞的美貌女子很快应道。
张楚闻言不由皱眉。
好歹还有座不小的庭院,家里流动资金就十来个钱,大概后世一包烟钱?简直他娘的一贫如洗有没有。
女子看到老者绝望神情,露出丝不忍,但她刚才的话并非不想借钱的托词,若是前些时日,还有个百十钱可动,可如今真的只有十几个钱而已。
“家里那只老母鸡你去抓来给胡公应急。”张楚吩咐道。
“前两天不是已经给你炖了补身子?”女子随即提醒。
张楚不由拍了下额头,记忆涌上来甚至还能回味起老母鸡炖汤的滋味。
刚为父亲守孝三年,这身子实在糟到不成样子,不补真不行,虚!看他如今依然病怏怏的模样,就知道前几天身子弱到了什么程度!
哦,对了,这姑娘厨艺也很不错。
张楚环顾一圈极为宽敞却已有些破败的院落,牛棚里的牛早就送去了赵家,石垒的猪圈里现如今连猪粪都不见一堆,或者说,在他记忆中,自家那猪圈就没养过哪怕一头猪。
除了房前屋后几棵桑树,再就是角落里种着的些许应季食材,值钱的物件是一样也不见。
半晌之后他只得指着西边道:“徐公,牛棚里有只羊,你且牵去救急。”
老汉闻言满面感激,但转头看到那只恰好溜达出来的羊,顿时有些为难。
那才是个半大羊羔,等到深秋长好骨架上了膘,倒是能卖上个三五百钱,现在最多值个百十钱而已。
徐公为难,不是嫌这羊不值钱,百十钱真不少了,只是老头和张楚一样,本身已经穷的要命,还他娘有些没丁点用的良心。
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家,都不会这个时候把羊卖了,毕竟只需每日喂些青草最多再加些许干料,几个月后就能赚上好一笔钱。若非张家真没余钱,绝不会生出动那羊羔的心思。
见此情况,早就欠下张家不少钱粮,也根本无力偿还的老汉怎能不为难。
见徐公站在原地不肯动,张楚转头朝撑伞的村花姑娘使了个眼色。
后者见状微微抿了下嘴,有些不舍那刚花百十钱买来没几天的羊羔。
不过最终还是将雨伞交到夫君手中,淋着小雨向羊圈走去。
这一刻,即便审美扭曲如哈登似张楚,也深深感觉这姑娘的优点,已经足够弥补某些重大缺陷,简直直逼满分了。
“兄长还没消息?”媳妇儿去牵羊的功夫,张楚向老汉问道。
老人闻言沉默,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说道:“听来往的外乡人说,前不久洛阳东边又闹起了蛾贼,连县令都杀了。往西长安那边正和蛮子打仗,山贼土匪更是到处都是。这么乱的世道,你大哥他,怕是不指望了……”
张楚闻言有些后悔,大概刚融合了记忆的缘故,莫名其妙就多嘴问了一句。
就这世道,失踪好几年的人,哪还有什么指望,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点头沉默。
所谓蛾贼,指的是黄巾兵。当年大贤良师张角带领的黄巾军声势极大,之后但凡有活不下去的百姓造反,几乎都会扯上黄巾军的名号壮胆。
对于老实巴交种地的庄户人家来说,头裹黄巾的乱贼所到之处粮食丁点不剩,和田地里那些啃食庄稼的飞蝗虫蛾没什么两样,说是蛾贼倒也形象。
至于蛮子,那不用多说,指的是匈奴、乌桓、鲜卑之类外族,至于如今在关西作乱的,自然是一直让大汉朝深受困扰的羌族。
老人家感叹世道乱,张楚却心知乱世序幕才刚拉开而已,而这洛阳附近,更是他娘的要乱成一锅粥,是个极危险的地儿。
目送老汉牵着用以救命的羊羔消失在泥泞街头,张楚将手中雨伞朝媳妇儿递去。
可后者看了一眼,竟没接……
张楚不由转头看向村花姑娘,正瞥见才露尖尖角的胸脯不住起伏,看来虽没反对把羊借出去,但对这个决定似乎还是有些怨气啊,张楚心中苦笑。
倒也不能怪村花姑娘有些气闷,毕竟如今张家满院子东西加起来,也不及那只羊贵重,而前几天能买到那只半大羊羔,还是赶上别人家里急用钱,完全是可一不可再的事。
更重要的是,张家最后赖以维持生计的那百十本钱,用在徐家伯母身上,和打了水票没多大区别。
其实张楚也知道,以徐家伯母一直反复的病情,无论再多汤药都是只白费钱,她老人家怕是万万难以熬到下一个春天了。
失子之痛就如病入骨髓,根本无药可解,何况本就年迈体弱的老妪,膝下两子一死一失踪,算得上连失两子了。
但只要徐公尚存一分救治之心,张楚就得尽一份力,他从不自诩好人,但眼睁睁看人等死这种事,无论前后两世,都做不到。
按说张楚这种出身历史系,又在县志办上班的家伙,看过太多反复无常的史事,也算是另一种意味的见惯生死了,心肠应当硬的很。
可读尽青史又忘了大半之后,他反倒比常人更在意身边每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尤其是那些如他一般卑微,成千上万堆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成为一条冰冷史料的生命。
瞥见媳妇儿半身淋在渐大雨势中,张楚把伞交到左手,伸出右手将她向身边拢了拢。
这亲昵举动,让她不由转头瞥了眼自己那瘦如麻杆的夫君,眼神中带着些许幽怨和无奈。
她大概早就习惯了夫君秉性,只轻叹了口气,便对失去那只羊羔释怀了,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织的布还算紧俏,等农忙一过自家那十几亩地的租子也该送来了,之后夫君养好身子还能把地收回来自家种,日子很快会好起来。
随后她伸手去讨要那柄对夫君来说有些沉重的雨伞,这伞沾了雨水,尤其木柄也逐渐被打湿后,就更重了。
张楚笑着递过伞,没有转回头,而是怔怔看着她干净侧脸。
几缕秀发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随心贴在腮前,却意外让她更惹人怜爱。
他不由抽了下鼻息,心中感叹,才一会儿工夫,这姑娘好像已经从还算满意变身成了满分姐呢!
也罢,不就到了乱世嘛,虽然老子只是一介书生,称王称霸不容易,想活命倒也不见得有多难。
如今你为我雨中执伞,将来我便得替你乱世擎天!
天下间的事,本就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