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满殿灯影交错,迷糊中,我揉揉眼睛,却依然觉得眼前无颜的面容在不断飘浮移动,虚幻如梦,极不清晰。
我心知这是醉酒的先兆,便赶忙向宫娥要了一杯醒酒茶,悄悄地,离席出殿。
*
来时烟霞漫天,天色尚早;此刻行至外面,却见夜幕降临,寂寥高远的天边独挂着一轮残月,星子异常稀少。
秋风本凉,更何况是在夜间。
迎面吹了几阵凉风,酒意渐散,逐渐清醒的脑袋却又麻又疼。我伸指按按额角,再扯了扯腰间微皱的飘髯,转身回疏月殿。
残月虽缺,光却粲然。
踏月而行,清风抚面,本该是惬意而又舒心的事。然而在我刚觉出一点平和安静时,空荡的宫阙中突地飘来一阵清亮悠扬的笛声,听得我心绪大乱。
笛声并不赖,甚至美妙得如碧天九霄外传来的仙乐,流转萦回,柔绵不绝,直透人心。
可恶的直透人心。
我咬咬牙,不去想也知能吹笛吹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间唯有一人尔。
君。
我狠狠摇摇头,捂住耳朵,不愿听。
就在我捂住耳朵的刹那,笛声似察觉到我抵触的情绪般,音顿歇。
我缓缓放下手臂,心蓦地直沉下去。
*
一路行去,神游在外,不知不觉间,我居然信步走到了芜兰殿后的枫树林。
虽然知道自己本该马上离去,只是此刻,我却茫然无措地望着眼前千树尽枯的诺大枫林,震惊得脚步再也移不动。郁郁夜色下,那些肆意张扬的枯竭枝丫,那些疏影横斜间稀漏洒地的凌乱清光,瞧得我喃喃不能言语。
“怎么会……怎么会……”
只是三年。三年过去,昔日秋风下殷红似火的枫叶林怎会颓败至此?
一瞬间,我只感觉夜凉如水,初秋的寒气穿透丝薄纱衣,冻得我手指发凉,全身瑟瑟。
“相思令人老,相思枫树枯。”温和冰凉的语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淡淡的愁,淡淡的哀,淡淡的芙蓉清香缠入鼻息。
我闻言愣了愣,醒悟过来说话人是谁后,本那地旋即转身,抬腿便要离开。
雪衫宽袖遮眼,他伸臂拦在我身前。
“夷光……”君叹息一声,轻轻唤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还是那般低沉那般忧伤,带着生怕吓着我逃离避开的诸般小心。
心咯噔一跳,一股奇妙的颤栗由心底流转周身。我闭眼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深深呼出一口气后,手指在袖中握成拳,我这才想起抬头看他。
“多年不见,公子风采依旧。”我挑眉淡笑,潇洒得宛若经年岁月的痛已经了去无痕。
月光下,灿白的银色射在他清俊柔和的脸上,映得他白皙的肤色微微泛青。他面色复杂地盯着我,半响才涩声道:“夷光,我知道,或许你今生都不会原谅我……”
“是。不会原谅,”我接着他的话,笑颜如花,“虽不会原谅,但我迟早会忘记。所以你也不必太负疚。”
“忘记?”他呢喃一声,柔如墨玉的眸底似划过一抹痛苦,“我情愿你怨我一生,恨入骨髓,但求你也不要忘记。”
怨他一生?恨入骨髓?却不许我忘记?难道这便是他当初拒绝我的用意?
我呆了片刻,憋气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娇笑连连。他看着我,有些无措。我哼然止笑,扬眉睨眼望着他,讽道:“你以为你值得?”
他神色一变,脸色顿时苍白得惊人,素来充盈于眉宇间的如仙俊逸也随之消散无影。
他不敢置信地瞅着我,我亦毫不避让地回视着他。两人相靠太近,他温软的呼吸扑上我的脸颊,吹动了我腮边的发丝,轻轻的痒。这般的情景,若放在三年前,那便是清月朗照、良夜思圆下的静好心悦,而如今……
他眼中蕴着殇,我笑中含着毒,毒入膏肓,无药可救。
*
“忘记也好,起码你不会再为我受伤。”他忽地释然一笑,松开了紧咬的下唇,开口说话时,唇角溢出了点点血丝。
我不置可否,眉眼下垂,竟不敢再看他。
越看就会越心痛。
这个我曾经用了整个生命去相信,用了整颗心去爱的少年;这个曾经笑颜如春柳清拂,性情如溪水恬淡的少年;这个曾对着我诚心拳拳诉着“枫叶之思”的少年……
我笑自己无用,三年的时间,原来不管我怎样欺骗自己,怎样狠心忘却,待见到他痛苦、他受伤时,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心痛……
习惯,难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