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看苏淳了脸色,咬咬牙,下定了决心,缓缓开了口:“三十八年前吧,对,就是三十八年前,不过不是夏天,而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早上,巡路的堡丁抬回一个受伤昏迷的年轻姑娘。救醒之后,我们知道她叫贺梅,被仇人追杀一路逃亡晕在了堡前的官道上。”
苏淳听苏仪报出这个名字时,霍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更大。苏仪望了苏淳一眼,凄然笑道:“不错,淳儿,这女子正是你的母亲。不过你先别插言,让我一气儿把话说完,都是些旧事了,却从没对你说起过。”说完闭目歇了歇,似是在回忆什么,稍停方才开口续道:“贺梅,那时还不是我的大嫂,伤好没几天就道谢要离去。我母亲见她一个姑娘家生活实是不易,便开口挽留了几句,她推辞了下,也就留了下来。那时我还年幼,只是觉得这个姑娘虽然武艺不精,但天文地理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做得一手好菜,过不几日我便会缠着她下厨为我整治几样小菜,只觉得天底下再无更好的美味了。也许天生的因缘,我大哥当年新婚不久嫂嫂便亡故了,原本于男女一事已心灰意懒,见了这贺梅却两厢情动,随即向母亲提出婚嫁一事。贺梅说她家乡原在福建一带,遭了倭寇举家北迁,不想又屋漏偏遭连阴雨地遇上了仇家。我家老太太倒也心细,暗暗使人到福建走了一遭,得知贺梅所说的那个村子年余前的确被倭寇袭了,满村上下非死即逃,觉得她所言非虚。想想我大哥与贺梅虽然算不上门当户对,但我大哥是续弦,难得两人情投意合,贺梅在堡子里住得久了,早得阖府上下喜欢,于是老太太做主,拣了个良辰吉日便把婚事办了。嘿,那年二哥二十,我十七,那年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喝醉酒,只想着贺梅成了我嫂嫂,以后便不会走了,我何时想吃她那拿手的菜何时便可求她下厨。我和二哥一起闹大哥的洞房,大哥几乎真的恼了,发作起来收拾我俩……”
说到此处,苏仪脸上竟微微荡起一丝笑意,充满了对昔日快活时光的回味,旋即脸色一变,几近呻吟道:“没料到啊,料不到,这狗日的日子让我知道什么叫做‘好景不长’。我大嫂刚怀了身孕不久,竟然有人夜里到堡子里来踩盘子,被巡夜的堡丁撞见,来人扔了颗珠子地上便腾起一股烟雾,趁着烟雾逃得无影无踪。大哥告诉我,那种珠子是只有扶桑国一种叫‘忍者’的江湖人士才用的器物。全家上下想不通扶桑人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到咱家堡子里来,只能吩咐加强巡守,可谁都没注意到大嫂的脸色变得极差,自那天起便少了笑模样。一日,久未远行的大哥接着贴子要去四川唐门给唐家老爷子拜寿。想想半年多过去,再无人来堡中闹事,大家也渐渐松了警惕,大哥交待几句便上路了。不想大哥方走没几日,堡子里便闯进大批人来,张弓拔刀,嘿嘿,恰如今日一般!”说着,把着目光毫不忌惮地向对面投去,咧开嘴无声地抽动了下,不知是笑是哭,徒然拔高声线道:“不过唐延堡毕竟没有毁在歹人手中,不过让我堡中刀剑饱饮敌血罢了!”
对面空音、灵虚等人自重身份皆默不答言,孟藻平也不过把头扬扬,继续挥起了折扇。只那曹天顺却伸出头来嘟囔:“这老头子,讲故事却也不讲利索了,三十多年前,爷还没出道呢……”
苏仪中毒不能行功运气,但几十年功力俱在,仍是耳聪目明,距离虽远却依然将曹天顺的话听个分明,嗔目向曹天顺白了一眼道:“在老子面前哪有你这小免崽子称爷的份?把耳朵洗干净了,听爷给你讲完。”
曹天顺被苏仪抢白,原想争辩两句,见着苏仪双眼精光四射,双拳攥得骨节爆响,却不知那“逍遥忘忧散”是否真的发作,想想唐延堡的威名,终是低低唠骚几句,缩回了脖子。
苏仪不再理会曹天顺,继续开口言道:“那一日来袭之人不过数十人,却因着我大哥带了些好手入蜀,堡里一下空虚了不少。对方的功法迥异中原武林,暗器、迷烟层出不穷,我们还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和二哥只能勉力坚持。这时我那即将临盆的大嫂出现了,可笑我当初还道大嫂武艺不精,不想她一出手便斩了对方几个高手,形势立时好转。我兄弟二人缓过劲来,召集人手配合着大嫂把对方尽数砍倒。虽然我当时还是个雏儿,可也看出我大嫂的功法与那些来袭之人如出一辙。不过我终究还是个雏儿,竟顾不得检视战场,扯着二哥便追问大嫂武功来历,不料倒地的敌人中有个尚未死绝,竟甩出一篷暗器来,二哥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却不及闪躲,又是亏着是大嫂,大嫂合身扑上替二哥挡下暗器,接着一掌将那敌人击毙。可怜我的大嫂啊,动了胎气,又中了淬毒的暗器,挣扎着生下了个男孩,坚持了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我那可怜的大嫂苦苦支撑,终是没有见着我大哥最后一面。弥留之际大嫂向我等言明,原来她本名伊贺梅,乃是琉球人士,自小被扶桑鬼王小泉晋三收养。那时鬼王还不成气候,方存了要占我国土的念头,偶而侵袭沿海市镇,同时不时贿赂朝中大员,以免朝庭发大兵围剿。我大嫂本就对鬼王虐杀百姓一事颇有微辞,待听得鬼王欲将自己赠与朝中官员时,明白鬼王多年对自己刻意栽培并非恩义,而是把自己打造成个工具,遂在来长安的路上愤然出走,被鬼王手下打伤,晕在了官道之上,又为我们所救。过了些年头,鬼影门为祸东海之时,不知哪些杀千刀的又将我大嫂这旧事重提,说我唐延堡收留鬼影门子弟是助纣为虐之举……诸位,我那大嫂从未行恶,只不过想过一过平淡生活。那时鬼影门恶名不昭,我唐延堡收留一个弱女子何错之有?我唐延堡在剿灭鬼影门不落人后,最后一战我唐延堡子弟丧命者三十七人,重伤者六十九人,就连我大哥也殒命海上,我二哥英年早逝也盖因当日一战之旧伤复发。空音大师,你且评评,如此牺牲我唐延堡做得还不够吗?”
空音与空闻对望一眼,齐齐宣了声佛号,低声道:“江湖上那无端指摘苏老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如您所言,此事已有公论。”
智净也忍不住出言道:“孟三,这便是你不厚道了,骂人不揭短嘛。何况此事唐延堡的确于公义并无亏欠……不过苏老先生,一码归一码,我们今日来并非为了当初旧事,这断断要算清楚了。”
孟藻平哼了一声,白了智净一眼,把那头转向一边,心中却暗恨智净不已。
周遭其他人等听了这段旧事,脸上神情各不相同。苏澈只是低头叹息,似是早已知晓,此时又被勾起了往事。萧索目露不忍,头扬地更高,逼视着对面江湖人物,一副感同身受,同命相怜的模样。苏纥的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口唇轻动却发不出音来。苏淳如傻了一般,只是反复喃喃道:“娘亲,娘亲。”
苏仪讲了这许久,思绪完浸入了旧事之中,一双老眼噙满了泪水,颤声道:“淳儿啊,你娘亲是为救你二叔重伤身死,你这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也与这脱不开干系。但你二叔也是为了救三叔我才身陷险地,归根结底一切的错事都该由我老头子承担,你要怪就怪我吧。不错,你是长房长子,唐延堡这基业原该你担着。可你知道吗?江湖险恶,你若顶着唐延堡主人的名头出去,挑战、暗算、勾心斗角,哪一样不是接踵而至?唐延堡以武立家,你天生习不得武,如何应付这一切?”说着说着,苏仪声调转而严厉,又是长叹一声道:“唐延堡数百年来不曾堕了威名,也不能为了任何一个族中子弟堕了威名,不论是你,还是我,还是苏澈,或是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么些年来,我们虽对你有些苛责,本心终归是为了你好。你终日结交些狐朋狗友,无论是我还是澈儿,不过是说说而已,终究也没有责你过甚。今日你数典忘祖,与外人勾结而陷我苏家满门于困境,已是大大违了家法祖训!你且回来,若心有怨气尽管向我老头子发作。此事了结后,终还是要自领家法,念着事出有因,我向澈儿求求情,从轻发落便是了。”
苏仪在府中威严惯了,一番训斥下来,苏淳两眼迷茫间竟犹犹豫豫举步向前。孟藻平在旁瞧见,欺过身来,一探臂膀便要将那折扇搭在苏淳肩上。苏澈、萧索赤手空拳地从书房出来,此时隔得远了,眼见救援不及。苏纥望见了,张手又是一箭射出,只是力道准头俱不如方才所发几箭。
孟藻平听见弓弦响,恨恨地喊了句:“又是偷袭,这是唐延堡的看家本领吗?”口中言辞犀利,手脚也不闲着,这次竟是旋了一个大圈让开了来箭。不知有意无意,孟藻平旋身带起一阵劲风,把那羽箭引得稍稍错了点方向,不偏不倚地正插在苏淳小腹之上。苏淳噢地怪叫一声,捂着肚子缓缓跪倒。苏澈、萧索见状大惊,苏澈唤声大哥,萧索骂声卑鄙,身形微晃,两人已齐齐掠至苏淳身畔,顾不得与孟藻平计较,先俯身察看苏淳伤势。
一时之间唐延堡众人俱高声喝骂孟藻平,随同孟藻平同来的江湖人士中也传来低低议论之声。孟藻平却是充耳不闻,脚下几个连纵,跃到一边,似是防着苏澈与萧索来攻。孟藻平落定之时,恰恰与那萧索的长随臧硕站在了对面。臧硕单刀握在手中竟是微微发抖,瞪着一对牛眼紧盯着孟藻平,怕是气到极致已忍不住要出手。孟藻平也眯起一双细目,偏着脑袋迎上臧硕的目光,颇有深意地眨呀眨的。口中又是抛恶毒之言:“嘿,嘿,弑父啊,唐延堡果然好戏不断。”
苏纥从人丛中奔出正要扑向乃父身边,听见孟藻平奚落之语,口中哇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孟藻平摇摇头,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轻叹道:“为什么总是不信我说话呢?早说服了逍遥忘忧散是不能行功的,强自射了那么多箭出来……唉,可惜了这英雄少年了。”
苏仪脚步虚浮地抢了出来,一边扶着苏纥回转,一边带头冲孟藻平破口大骂。苏澈抱着苏淳,萧索护持在一旁,也退了回来。耳中听着孟藻平罗唣,都是不发一言。萧索伸手在苏澈臂上一握,苏澈轻轻点了点头。一瞬之间,兄弟二人心意相通:“今日之事已难善终,无论如何必不能放过那挠舌挑拨的孟藻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