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浓墨溅落到白色的水盂里,在绽开了一小朵水花之后,烟雾状散落在清澈的水中。
沾了墨的羊毫在深红色的薛涛笺上略略停顿了一会儿,便速扫起来。下笔的力度手腕是一个男子的模样,而在纸笺上铺开的笔迹,却字字工整,谨慎均匀,严丝合缝的俨然藏着主人的隐衷。
他浓浓的眉宇微蹙,本是而立之年的面孔,却写着超出年龄的沉着和内敛。轻轻吁了一口气之后,他搁下了手中的笔,拾起了红色的纸笺。
“公子不是又打算把它化为灰烬吧?”对面坐着的一个布衣儒生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了。
他轻笑一下,一展衣袖,将手中的纸笺递到了火盆旁边,看着它一点点化为黑色蝴蝶翩翩飞去。
“霜落寒天月上楼,月中歌吹满扬州。相看醉舞唱楼月,不觉隋家陵树秋。”布衣儒生喃喃吟道,“此番到扬州,公子的心情不同以往啊。”
“六岁时随父亲来过一次扬州,除了记得上元节的花灯,其他的,已经不甚清楚了。如今物是人非,一晃多少年,”他透过拱形的舱门往外看江上星点的渔火,“不得不感慨……”
布衣儒生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在下以为,公子所感慨的不仅如此,可对?”
他不动声色的笑:“知我者,非你莫属。”
“眼下里,扬州看似繁华似锦,但实际上是危机四伏之地。宋先生所言,在下以为,公子应该放在心上才是上策。”
“齐丘先生所言,彭奴不敢忘怀。只是,彭奴受义父养育大恩,夺其地,囚其子,未免……”他将毛笔在砚台里添了又添,“知诰何许人,阁下不知?”
“公子,还是太软弱了。”
他听到这话,另一只手禁不住在衣袖攥紧了:“彭奴乃平庸之辈,此生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于权力,并没有特别的嗜好。本来去求义父将我调去宣州,就是为了远离朝中权力纷争,也避免于自家兄弟交恶。只可惜,义父虽疼爱我,却不了解我的苦心,非但不许我远离,还将我留在润州,与扬州互为犄角。本意是让我和知训兄弟同心,可不想反而让知训误会我有谋夺他爵位封地的心思。莲子心苦,唯阁下与齐丘先生可知。”
“既然三郎跋扈不可辅,大可取彼而代之。若大将军真为吴国社稷考虑,自然不会有所怨恨。公子与三郎同是大将军之子,谁坐镇扬州,不是一样?”
“会谋兄,你拿彭奴取笑么?”他轻轻拍案,“三岁孩童,尚且分得清螟蛉之子与骨血至亲的差别,难道彭奴我竟看不透么?”
“其实,公子心里还是有取代之心的。会谋说的可是?”
“若为家私,义父待彭奴恩重如山,就是以天下相付,彭奴也不为所动。若是为吴国的社稷安危,彭奴决不能坐视不理。”
“有此回答,足以告慰会谋辅助公子之心。此番去往扬州,公子无须出面,会谋去探看便是。”张会谋笑道,“免得三郎误会公子,又生伤害之心。”
“我徐知诰若不露面,只怕他又生疑。”他呷了一口酒,“我们区区两人,四个随从,能奈他何?”
“公子所虑甚是。”
两人正说着,一个侍卫进来行礼:“公子!”
“什么事?”徐知诰侧过脸来。
“扬州派人来了。”
“哦?”徐知诰多少有些吃惊。
张会谋忙问:“何人所派?”
“扬州辅将朱谨。”
“他?”张会谋皱了一下眉头,去看徐知诰。
徐知诰沉吟了一下:“有请。”
小舟在水面挣动了一番,几点星火已经移到了徐知诰的座舱里。
“属下参见左仆射参事大人!”来人似是府衙内亲兵的装扮,行起礼来,训练有素。只是一身的戎装,让两人不禁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起来说话!”徐知诰不急不慢,“扬州城出了什么事情?”
来人愣了一下:“无事。”
“那你为何来?”
“我家大人得知参事大人从京师返回润州,必然要经过此处,故而命小人在此等候,请大人过扬州一叙。”
“是么?”徐知诰微微抬眸看去,便将来人唯唯诺诺的眼睛压了下去,“你是请本官过扬州,还是要绑本官过扬州去?”
“当然是请。”
“请?有穿着一身甲胄来请的么?”他突然一拍桌案,案上的酒洒了开来,“好大的胆子!”
来人被唬了一跳,继而又拼命冷静下来:“小人着戎装而来,是为了保护大人安全。”
“还敢狡辩!”张会谋大喝一声,“徐大人对什么味道最敏感,天下人所共知!你一身烟硝味道,还敢一味欺诓到底,到底是何居心!”
来人牙关紧咬:“小人只知道执行我家大人的军令,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