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政府的正堂上,徐知诰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衣,跪坐在徐知训的棺木前,烧着纸钱。
手中的纸钱化作黑灰色的鬼蝶,在空中随着热气的升腾不断的盘旋着,慢慢吸附在垂下的帷帐上,黑乎乎的蒙了一片。
几个婢女捧了祭品从门外进来,看见他微微屈身一礼:“公子。”
“放在案上吧。”他没抬头。
“是。”
“退下吧。”他卷了一叠纸钱,放进了火盆里。
“是……”几个婢女应声一礼,躬身往外退去。
“等一下。”他抬了头来,“东华小姐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领头的婢女小心的回禀。
他半起身地看了看屋外将明的天色,皱了下眉:“张先生还没回来?”
“还没有。”
“行了,下去吧。”他点点头,又低头去烧纸钱,顺带拨弄了一下脚边长明灯的灯芯。
长明灯的火焰跳跃了一下,更亮了,那份亮映在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一些曾经的过往。
七岁的时候,父母在濠州的战乱中相继离自己而去,年仅三岁的妹妹,也在乱军中与自己失散了,自己只在悬崖边找到了妹妹的一只小鞋子。之后一个人流落街头,靠喝屋檐上漏下的雨水充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一径地走着,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遇上杨行密的中军兵马。又惊又恐中,他只晓得自己昏了过去,然后,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杨行密收留了自己,把自己当作亲身儿子一般的疼爱,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家,有了好多的兄弟姐妹。但是冥冥的,他发现,自己的兄弟姐妹并不喜欢他,渐渐的,他开始被孤立,被排斥甚至被欺辱。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自己全心全意的回报义父的恩情,也有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最终,他被像一个物件一样送给了现在义父徐温,从一个类似世子身份下降到了一个将门公子的位置上。纵使他离开杨行密的那天,杨行密抱着他流下了不得已的眼泪,告诉他作为父亲是多么的喜欢自己,送自己走,是多么的不得已,他的心仍然被伤害了,热血也冷却了。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被信赖的人遗弃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付出的感情都被人无情的丢弃到了废墟中,心很痛,却不能说出来。
背着人痛哭了一场之后,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徐温的身边,这个脾气暴戾的男人又成了他的新义父,他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一边看着兄弟姐妹们的白眼,听着冷嘲热讽,一边如履薄冰地处理着义父交给的事情,他只期望着能通过自己的隐忍和努力,为自己争一个安稳的局面,不要再被人像物件一样不断转手。
为了不威胁兄弟们的地位,为了在义父面前表明自己没有鸠占鹊巢的用心,自己明明喜欢那种驰骋沙场的矫健,却要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去整理帐房和文书。即是如此,如果不是去年刁彦能在酒席上挺身相救,他已经身死京城了。他万万想不到,徐知训居然能当着父亲的面,对自己痛下杀手,埋伏了剑士要置自己于死地。他装作大醉的样子,略带些仓惶地逃将出来,内心无限的凄楚。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够获得安静的生活。难道真的要像宋齐丘说的那样弑父杀弟吗?
现在徐知训死了,他顺理成章的获得了扬州的治权,联合了润州的兵权,自己真正成了吴国东边的藩篱,封疆之吏,也许可以实现自己保护一方百姓的理想了,但是,徐温那边,他要怎么去交代?说徐知训是被朱谨杀死的,徐温会相信么?就算自己再如何得义父的信任,但终究是个螟蛉之子,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联系……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他的心里没有底,但却不能说出来,只能握紧了手中的纸钱。
忽得手上一烫,他本能地缩了回来。
手背上被燎起了一片红色,虽然疼得厉害,却让他觉得麻木,也许,自己的心要比这个疼一千倍一万倍吧。
他的眼眶有点湿,努力抑制了一下混乱的心绪,抬头去看徐知训的棺木,他解嘲的笑笑:“知训,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到现在,你还在误会我……”
面前的徐知训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了,但是,他瞠大的眼睛,七窍汩汩流血的面孔,却深深地烙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还在出神,张会谋已经领着北宫翟和映雪到了近前:“主公!”
“哦,”他应声回过神,“回来了。”
“北宫少侠我已经请来了,会谋也大胆擅自做主,东华姑娘救主公一命,朱谨也已经被映雪姑娘杀了,所以,属下承诺,放他们离开扬州。”张会谋下拜行礼。
徐知诰闻言不由一惊:“你说――朱谨死了?”
“是!这位映雪姑娘杀了他!尸体属下已经着人带回来了。”张会谋一指映雪。
话说到如此,徐知诰不得不起身了:“敢问北宫少侠,这又是怎么回事?”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怎么回事。我师妹在哪里,把她交给我,我们还要赶回杭州。”北宫翟不愿意和他多做解释。
“朱谨是这次兵祸的主犯,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作为知政和平叛人,还要将此事上报。既然朱谨死于少侠和这位姑娘之手,于情于理,也总要给我徐知诰一个说法才对。”徐知诰几步来到北宫翟面前。
“我北宫与你无情,也从来不跟我不想废话的人讲理。所以,我这里没有于情于理之说。”北宫翟冷哼道,“人不是我杀的,要说法,也不该跟我要。你问我师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