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夫,您看看孩子的腿是不是摔坏了?一动他就哭。”金世一说。
“没事。小孩子摔了,自然受到惊吓,你动他,他更害怕,还不哭?我都看过了,没事的。”揣起田璋递过来的酬金,背起药箱走了。
金周氏是一个体态微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瞅着哭累了睡着的外孙子,心疼地说:“这是怎么说的,把我孙子吓成这个样。明天我去抓药,钱你们甭管。”
金毓芳和丈夫听母亲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看儿子也没什么外伤,勉强放了心。
金世一这一辈子都是听媳妇的,自然也不说话了。吃完饭便和老伴带着田珍到南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把鸡笼里的两只下蛋老母鸡掏出来,用麻绳捆住鸡腿,端详了半天,抚摸着母鸡光滑的羽毛,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鸡婆子,可别怨我老婆子心狠。为了外孙子,顾不得你们了。拿你俩换药吃,也是不得已呀!”说完,面色凝重地提着两只老母鸡,拖着一双大脚赶集去了。
田璋和金毓芳对望一眼,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味儿!这两只老母鸡养了四、五年了还下蛋,是母亲的零钱罐,日用的油盐酱醋全靠它们下蛋去换。平时,老太太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把这两只鸡喂饱,谁要吓了它们,要挨她数落半天。说是鸡也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对它好,才给你下蛋。不的话,干吃不下蛋,能气死你!这次为了给外孙子抓药,竟自己拿去换药,这不是在摘她的心么!儿女们不孝呵!
金世一故意逗女儿、女婿开心,指着老伴的背影,挤挤眼:“这老太婆神神道道的。两只干柴鸡早就该杀了。比对我都上心,真是女人见识。”
抓回来药,金周氏借来药壶煎好,晾温吞了,捧到外孙子面前,慢声细语地说:“三三乖,听姥姥话,喝了就好了。”她坐在炕沿上,把外孙子抱在怀里,用小匙一点一点地喂,一点也不敢洒。
说也怪,一岁的筱三喝着苦药汤,竟然不哭不闹,高兴的一家人什么似的。老太太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
“这小子,有出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会儿虽说才一岁,可我看三三将来是个做大事的。你们田家有德呀!”
穷人有病就是捱、挺。田筱三是一家人的眼珠子,还算是兑付着吃了几付药,对不对路,管不管用,谁也没敢想。反正那个容易隔几天来一趟,总是说:“见好,见好。孩子小,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再养养就行了。”两个月以后,他就不露面了。筱三也渐渐地不哭不闹了。后来发现的他的左胯部的一块红肿,也自己消了,一家人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可这孩子就是不愿下地走路,都以为是病了几天娇惯的,谁也没当回事。一家人吃饭的事就够忙活的了,谁还去操心这没影的事!就是因为穷,造成了这孩子终生的遗憾!这样一躺就是半年,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他已经成了跛子!看着儿子一点一拐走路的样子,田璋夫妇的心都碎了!他们觉得对不起儿子,耽误了他。才这么大就成了残废,往后的路他可怎么走呵!每当听到筱三天真地笑声,就像铁路列检工人用尖头榔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他们心上!
1949年1月底,北平宣告和平解放!罩在老百姓脸上的乌云,吹开了;压在胸口的石头,掀掉了;藏在牙齿后面的笑容,露出来了。一队队军容整齐的解放军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穿过,源源不断地开进北平,像一道滚滚铁流淌进这座古城。连周围的村庄都驻满了军队。商店里的红布、红绸,甚至红纸都卖光了。街上挤满了拿着小红旗,腰系红绸扭秧歌的人。古老的通州像是一座燃烧的城,沸腾了,冒着热气。
金世一一家这两天可忙坏了。田璋和媳妇毓芳,还有岳母一道按照庞宪章的吩咐,帮助驻在庄上的部队号房子,安顿吃喝,跑前跑后的张罗。金世一则和庞宪章一起在车站上接兵车,和地方上派来的人联系,安顿部队。庞宪章的身份虽未公开,但谁的心里都清楚,他肯定是共产党。
庞宪章今年不到四十岁,是车站行李房搬运工的头。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住在距马庄二里地的高庄。他为人热心,极乐助人,工友们有什么事总愿找他帮忙,在工人中威信很高。他是日本鬼子投降前一年在部队当排长时入的党,随后就被派到这里做地下工作。这次部队进城,通州车站和地方的协调工作就是由他负责。平时的群众关系,这时派上了用场。根据平时的了解,他把包括金世一翁婿在内的,思想比较进步的工友全动员去接待部队,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虽然他人累得又黑又瘦,仍像有用不完的劲似的,每天东一趟西一趟,风风火火跑来跑去。他还想抽空找田璋聊聊,心里总琢磨着这小子是颗好苗。
这天,接待部队的事总算完了。庞宪章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他已经五、六天没回家了。路过马庄,顺便弯到了金世一家。只有田璋一人在家,正合心意,随口问道:
“他们人呢?”
“晚饭吃得早,老两口给住在西院的姚营长送开水去了。小珍缠着她妈去听炊事班的老铁讲故事,毓芳领着俩孩子刚出去。庞叔你坐。”
虽然田璋只比庞宪章小六、七岁,但庞宪章和岳父是工友,所以一直叫他“叔”。田璋从心眼里佩服这个叔叔。他比自己懂得多,遇事有主见。办起事来精干利索,讲出话来有板眼,别人爱听,也信他的。田璋常在心里想,多会儿自己能像庞叔一样有本事,也不枉来这里认识他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