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嘉毕竟是个孩子,再有城府见了好友也就装不住事儿了,这么倾诉一番,心中郁闷也便减轻了几分。
见郓哥问他,脸上露出笑容道:“新鲜事情倒有一件,听京城里面的人说:咱们的那位道君皇帝刚出了正月晚上做了个梦,说是有几个脑后梳着小辫子穿兽皮衣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在宫殿里拆香炉往外向北搬,咱们的圣上就问了:‘你们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拆香炉?’这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儿只回答说‘真人降世,天临大事’,据那位林灵素林半仙儿的说法,这可是国泰民安的祥瑞啊,只要找着那几个小孩子,那就算是找到真人了。”
郓哥儿倒是在后世听说过这传说,那宋徽宗为了找这几个所谓的真人,广撒人手,长达十年,最后北宋灭亡,他和自己的倒霉儿子钦宗被今人掳走北上,半路上一位对宋徽宗深为不满的臣子因为此事对徽宗大加讽刺,直说这几个孩子乃是北宋灭朝亡国之兆。
这宋徽宗,还真是会耍活宝啊!这么玩儿绝对是这辈子活腻歪了赶着去投胎。
郓哥儿立刻嗤之以鼻,忍不住把那故事里的大臣责备宋徽宗的话语说了出来:“真是荒谬,难道他林大神仙是道家宗师,那梦里的真人便是他的道友?要我说几个小女孩张嘴就喊真人,是‘女真人’的意思才对吧?天降大事?只怕,哼……”
话说到一半郓哥儿便收了回去,下面的话现在说出来只怕太过惊世骇俗,而且也没有人信。
黄文嘉何等灵性?几日下来,他也知道郓哥儿为人,虽然说起话来天马行空,比之自己更为离经叛道,却绝非荒诞不经之人,市井之中,每多屠狗英雄之辈,郓哥儿的不做虚言,那是他极为欣赏的。
看看郓哥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涉及到女真人,显是有关天下格局之言,早知他语出必惊人,偏偏戛然而止,叫人心痒难耐。
有心要问,却又不知无从问起,何况郓哥儿嘴巴很严,不想说的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拿着宝塔把他当河妖镇了也没用。
把这疑问抛到一边,黄文嘉搔搔头又道:“你说起女真人,眼下倒也有他们的消息,也算是大快人心了:辽国蛮子算是倒了大霉,听说他们东京留守府的裨将高永昌起兵造反,还自称是大渤海皇帝,定国号为大元,建元隆基,现下正要和女真人联手对付辽国呢,哈哈,辽国今次有难了,只是想不到这个什么女真人运气这般好,去年才侥幸击败了辽人,今年便又找到了好帮手,要是再和咱们大宋同气连枝,可够辽国蛮子喝一壶的。”
郓哥儿听这些事情也就跟听天书,他于具体历史事件所知甚少,只知道金国的崛起不可遏止,现下已成气候,可是看看眼下宋朝人对女真人轻视得很,丝毫未意识到此族将为宋朝心腹大患。
黄文嘉算是宋朝人中见识非凡的了,可还是未能免俗。
虽说这情况本就在意料之中,可今次被黄文嘉一提,又见黄文嘉不以为意的样子,心中依然不由得一沉,喃喃自语道:“侥幸?世上有侥幸二字吗?”
黄文嘉见郓哥儿脸上略无喜色,便笑道:“他们狗咬狗,咱们坐收渔翁之利便好。就是没咱们的好处,眼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削弱辽国,亦是天大的好事,若可收复咱们大宋的失土,刷新振作,未必便不再是个秦风汉武唐韵的盛世。”
这就是大宋境内对边关战事典型的保有乐观的态度了。
黄文嘉算得上是这时代少有的睁眼看世界的杰出少年,但见识亦不过如此。
郓哥儿心中说不出的苦涩,口中只说:“但愿吧,这事情说起来有点遥远,我辈还是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吧。”
黄文嘉哪里懂得郓哥儿话里的真实意思?他只知郓哥儿极为务实,只重实干,虽然专注对未来的推测,但绝对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对于没有实现的事情只抱有谨慎的乐观态度。
这么一来,黄文嘉也有点丧气:大宋朝廷上下的荒唐无能、贪图享受那是出了名的,街头巷尾三岁懵懂皆知,很多一蹴而就的事情指着他们去做那就是基本没谱,明日的大宋什么样还真是不好说。
有宋一代,国力积弱,边关外患并非远在天边,想眼不见心不烦都不可能,那每一年向辽称臣纳贡的岁币可是实打实的摊到了百姓的税收里,哦,自己勒紧了裤腰带纳税却花到外族蛮夷身上去,让人家拿着钱花天酒地穿金戴银又练兵又养马的,转头再来糟害大宋,虽说有檀渊之盟弄出个兄弟之邦的说辞来,可怎么琢磨怎么有点石敬瑭给辽国当儿皇帝的味道,万一刀兵四起,十有八九打不过人家,朝廷上的官员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有割又赔的,倒霉的还不是百姓,这事儿谁甘心啊?
百姓是升斗小民,不大懂国家大事,但对外族可是敌视得很,民族主义的狂热程度可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虽说他们现在仅仅敌视的是辽国,西夏则次之。
黄文嘉亦概莫能外,少年心性,心中焉能无有热血?那一腔为国为民的浩然气恐怕比郓哥儿还多半分,要他投笔从戎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他绝不会皱半下儿眉头。
只是偏偏大宋末世光怪陆离,抬望眼处,满是风尘肮脏,多少仁人志士报国无门,在苦苦等待中蹉跎了青春岁月,无数雄心壮志的少年在嗟叹中白了头上的冲冠怒发,至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悲。
若不是今生遇着郓哥儿,在历史本来的天空里,黄文嘉只怕在战乱中才划出流星的光耀,璀璨八方一瞬便淹没在无边的夜空里了。
黄文嘉自也不知,今生得遇郓哥儿,又何其幸甚?
他现在光顾着和郓哥儿一起苦闷去了,颇有点愤世嫉俗的文学青年的意思,勉强笑了笑:“要说盛事,眼下便有一件,咱们大宋的西南藩国大理递上国书,说是要派遣使臣至我朝朝贡,这大理国倒也知道进退,本朝太祖于文房挥玉斧,不取此处,倒也没养虎为患,和那西夏相比,这大理国王倒不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不但从咱们大宋求取经书典籍,一心向宋,每年还要供奉孝敬许多大理土特产……”
郓哥儿默然,他又不是史学家,哪里知道宋与大理的友好往来?这时候只能佩服黄文嘉的博闻强记了,这小子还真是有志于天下,这般国家大事他倒知道的清楚。
至于什么“挥玉斧”,这典故他更没听说过,太祖倒是知道,那定是赵匡胤了,可这个拿根棒子耍遍神州、稍逊风骚的武夫皇帝为什么要在文房里刷斧子呢?还是用玉做的,那玩意能结实吗?装饰品吧?……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时候最好闭嘴,万一出乖露丑,那自己在黄文嘉心中辛苦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岂非轰然倒塌了?得不偿失啊。
他这般藏拙倒是稳妥,否则定要露怯,这小子哪里知道“玉斧”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乔老爹推门进屋,见黄文嘉也在,便含笑示意。
黄文嘉最擅长打蛇顺杆儿爬,早恭谨地站起身来,心里透着尊敬地叫了一声“干爹”。
要在往时,郓哥儿早飞起一脚,让他叫的惨绝人寰,可惜今天却没了兴趣。
乔老爹听黄文嘉叫了一声,便一愣,旋即含笑坦然答应。
春梅却最是高兴,她最怕没有亲人,现在居然有三个人可关心她,能不叫她欣喜?
乔老爹问候了两声春梅的身体,又知道黄文嘉把药交给了老妈子煎熬,放下心来,便随意问起三人在聊什么。
黄文嘉笑道:“我们正说起那大理国的国主段和誉派人送来了国书,向大宋称臣纳贡的事情。”
郓哥儿闻言一怔:“段和誉?不是叫段誉吗?”
作为起点中文网的资深历史仆街写手和骨灰级历史书虫,他自然知道金庸老爷子的《天龙八部》里的时代就是宋代中晚期,具体记不住了,但那里的皇帝就是短命鬼哲宗,此君一命归西驾崩后,宋朝的皇帝就改成了现在书画艺术家宋徽宗。
呃,武侠小说中毒太深,金庸老爷子不会是偷工减料吧?怎么少了一个字?
郓哥儿看书的确不大认真,那《天龙八部》里分明写着段誉自称自己“字和誉”,所以才会自摆乌龙。
黄文嘉搔搔头,他亦不敢确定,那大理国远在边陲,不过一个小邦,内部又比较乱套,他哪知道许多?尴尬笑道:“许是我记错了。”
郓哥儿连忙摆手道:“应当是我记错了。”
乔老爹忍不住笑骂道:“臭小子,在人家文嘉面前你大字不识几个,又装哪门子明白先生?才一张嘴就自摆乌龙,露怯了吧?”
郓哥儿很是郁闷:老子我还是大学本科毕业呢,到我这儿怎么就成文盲了呢?
春梅见郓哥儿撅着嘴不服气,登时偷偷抿嘴一乐。
郓哥儿正愤愤然间,突地灵光一闪:多日来他一直苦于毫无良策说服老爹要自己到外面闯荡、积攒人脉;同时也在犯愁怎么收服黄文嘉这小子的心,这小子才华横溢,要降伏他也就只能靠比见识,可问题是自己这脑袋里面就知道一些大体的历史走向,你要拉着这个似乎“自幼读书等身高,一问什么都知道”的小子纵论天下大事、王道气运,肚子里面有那么多料子吗?
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俩人可都不好对付,你说郓哥儿能不愁吗?
但有的时候,机遇总是突然而至,就比如今天。
就在刚才,他想出了两全齐美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