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竭尽所能勉力稳坐,不欲把心底震撼外形于色,但那微微颤抖的大手依然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惧无奈。
郓哥儿虽不是第一次温习这故事了,但这次比往常都要来得警醒内心,实是因为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地参与其中,大宋的兴亡不再只是影视书记里的艺术性再现,而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也就在此刻,郓哥儿才惊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才会被这故事彻底打动,就是第一次读到此书时也无这种感觉。
偏偏郓哥儿又与屋中的另外三名听众不同,自那天在庆春楼外苦思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后,他便清楚地知道,在这时代,民族对立不可避免,他亦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辽国固然是生死大敌,金国更绝非芥藓之疾。
这是他与这时代的人看待辽金两国问题上的本质不同。
但这些王朝更迭其实亦不重要。
须知多少年后,连同元、明、清在内,无论汉夷统治,他们都将烟消云散,淹没在历史的尘封中,作威作福也好,励精图治也好,昏聩无能也好,不过是笑话一场,因为他们只会在这片土地上无休止的争斗和内耗乃至腐朽,断绝华夏民族在政治上的自我更新能力,令华夏延误了步入近代社会的时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作恶者,亦都是受害者,区别只是这些草原民族文明的落后,造成的灾难更为深重罢了。
也正因如此,郓哥儿比所有人都更加坚决地反抗草原民族的侵略。
那已经不仅仅单为宋朝的兴亡,而是为华夏民族今后千年的气运而战。
倒是黄文嘉先打破了沉默,叹息道:“好个乔峰,不愧是天下第一豪杰,他虽是个契丹人,却可叫咱们所有汉人汗颜。”
春梅却微肿着明眸嗔道:“都是马夫人作孽,若是不把乔峰的身世泄露出来哪会有这许多的人间惨剧?阿朱也不会死,若阿朱不死,乔峰又怎会弃世跳崖,撒手人寰,分明是生无可恋……”
说到这里,她偷偷看向郓哥儿,却见后者对她的注视一无所觉,不由得微觉失望,旋即见黄文嘉正促狭看她,眼中笑意大可玩味,仿佛看穿了什么,令春梅俏脸一红,差点把小脑袋埋在被里,羞得不在说话。
黄文嘉怕春梅难堪,倒有心逗逗这可爱的小妮子,只是现在因为心中郁郁不平而兴趣缺缺,连忙咳嗽一声,摇头道:“那倒不然,即令马夫人不做这事情,乔峰只怕也无法逃脱这悲惨的运命,须知他那父亲满心仇恨,在少林寺里潜伏二十多年,隐忍不发,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那杀妻灭子之仇?何况乔峰毕竟是契丹人,他破坏了辽道宗的攻宋大计,虽是我大宋的英雄,在那辽道宗自然是辽国的国贼,他又重情重义,自然要对得起辽道宗,又如何肯活下去?只怕阿朱在世,他亦会如此选择,依我看来最可恨的却是慕容父子,竟为一己之私,到处兴风作浪,挑动争端,实在该杀,要把武林人士收为复国之用,居然两代与乔氏父子为敌,若是没有那前尘的惨剧,乔峰父子不过就是平安回到辽国去,那倒容易自处了,日后乔峰长大成人纵然英雄无敌,但对宋人殊无好感,只把大宋当作嘴边肥肉,那就是我大宋的头等大敌了,若如此,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为他伤神,说到底还是慕容父子造孽,其用心险恶,居心叵测,原该诛心,害人害己也是活该。”
乔老爹扫了一眼黄文嘉,心道这小子头脑冷静得很呢,不似春梅,只在悲伤乔峰身世之凄苦,却忘了辽人与汉人之别,小孩子家只知儿女情长并不为过,自己这个新认的干儿子虽然敬佩乔峰,却点出了乔峰别无出路,更作了另一种假设,此子小小年纪,竟有此等见识,当真不易,难怪郓哥儿对他另眼相看。
心里惊讶着黄文嘉的冷静多智,乔老爹沉声道:“这故事虽是虚构,但慕容家族传世如此,非独此一代,五胡乱华之时,鲜卑人慕容氏亦是趁势而起,那前秦苻坚也算是胡人中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淝水一战兵败国挫,只因听信当时鲜卑慕容垂谗言而妄动刀兵,那慕容垂归降前秦隐忍不发多时,淝水战前力主用兵,继而谋反复国,端的是收渔翁之利的好计策,与其说前秦亡于东晋谢安之手,倒不如说亡于包藏祸心的慕容垂之手。慕容父子祸乱江湖,也不过是这个主意,倒是孝敬祖宗得很,嘿,连那家传武艺斗转星移都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等偷学绝技、借力用力的阴损招数,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落得个惨淡收场,毫不足惜。我只担心大宋在重蹈覆辙,坐山观虎斗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契丹人与女真人鹬蚌相争,大宋正坐享其成,我大宋到底不要弄巧成拙,好似慕容复般癫狂才好。”
郓哥儿看看乔老爹,又看看黄文嘉,心道这古人听《天龙八部》果然与今人感观极大不同。
他心中高兴,这两人终于意识到了女真人的问题,心情大好,接口冷笑道:“无论阴谋阳谋,一切都由实力决定,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谋略都是徒劳,强极就是暂时占点儿上风,于大局无补,古往今来虽不乏以少胜多的战例,但那失败一方内部定然问题重重,给敌以可趁之机,反过来说,也只有建立在绝对实力上的谋略才有万胜之机,昔日蜀相诸葛孔明智冠天下,在司马懿面前也不过是勉励支撑,帮得蜀国苟延残喘一时,到底无用,反观司马家族,无论对内对外,任别人有千条妙计,他们只有一定之规,实力摆在那里,还有什么做不到的?统一天下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又或者说是曹操在北方打下了一个好底子……鉴古知今,大宋如今不算歌舞升平,只是醉生梦死,只怕来日有不忍言之事……”
郓哥儿在这儿道古论今,乔老爹与黄文嘉自然奇怪,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人怎可能有这些知识见解?黄文嘉还好说,乔老爹好奇尤甚,自己儿子打小是什么底子那是在清楚不过了,要说孝顺那是没得说,可眼下这番精诚肺腑却不是郓哥儿应该能说得出的。
难不成一个大雷劈下来,这顽劣不堪的儿子还真的成了天才?
不能啊,你说老天爷给他醍醐灌顶弄聪明了倒还说得过去,可没听说过一个大雷下来还能增长知识和见识的。
这小子在哪儿学的这些东西呢?
但此时他们已无暇揣摩询问郓哥儿这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只是被郓哥儿的话所惊呆。
虽然他们或多或少不看好大宋的国势与对外政策,但从未把问题看得如此重,把话说得如此肯定。
郓哥儿的话虽说委婉,但那意思却是石破天惊:大宋覆灭在即!
此话一出,乔老爹与黄文嘉两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外人听到此等言语,定然不问青红皂白,直斥其非,若是遇到居心叵测之人,更会说他丧心病狂,如同犬吠,唯有以一死谢天下。
此等因言获罪,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并非罕见。
但乔老爹与黄文嘉皆非常人,不是朝堂上以党争晋身之人,亦非寻常百姓,一个是军中久历,一个是书生翘楚,正是这时代少有的睁眼看天下之人,郓哥儿这等在常人看来大逆不道之言实是振聋发聩。
此刻,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升起相同的念头:
难不成,大宋竟真挡不住游牧民族的铁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