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关,天气好像还不是很冷,但街道上的过年气氛却开始慢慢浓郁起来。商家该打的广告,该做的宣传陆陆续续的展示了出来,争彩夺炫;平日里街上店铺中的人流量也是渐渐多了起来,到了节假日那更是“簇簇人头,比肩侧膀”;就是人们谈论的话题,企盼的日子也多是与那过节有关。这辞旧迎新过大年一直以来都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它是一年的结束与一年又开始的交更,四处都洋溢着团圆、喜气和快乐。身感心受,就在这个星期天中午,经过铁路的时候,看到了一大群人正围在一起爆米花,一种久违的感觉立即随着“怦啪”的巨响,随着空气中慢慢散开的爆米花香味,弥漫了全身。那便是童年,乡村的过年气氛。
响了,响了。
那个时候,每到快过年,“长棍叔”便会推着爆米花的小四轮车走村窜乡的来做些营生。他是临村的一个老光棍,因为长得又高又瘦,且又总讨不上老婆,所以大伙开玩笑,便“长棍,长棍”的叫开了。长棍叔一到,是不需要吆喝的。他总慢条斯理的把四轮车上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卸下来,再慢条斯理的组装起来。他做营生的家伙是由一个黑漆漆的,形状是两截长椭圆形压力炉,带一个木手摇柄和一个火炉风箱做成。搁在铁支架上,开启了炉口,放一把大米或是玉米,再洒上一点糖精,然后关闭了炉门,烧上旺旺的柴火,摇动手柄转动炉子,看着火星劈里啪啦的飘扬,约摸是五分钟多的时间,一声“怦啪”,便如预告一般,把长棍叔来的了消息,传遍整个小村。因为,这一锅的爆米花,是赠送的,所以小孩子们更是兴奋,捧了一个大大的海碗“全国人民争相奔告”。很快的,人便聚拢了过来。大部分都是小孩子、媳妇大婶或是村上懒汉。气氛也就热闹了起来。
“长棍,攒多少钱了?啥时候娶媳妇?”大婶们先发话了,长棍叔也是嬉皮,一边在忙,一边还斜歪着头,向着说话的女人回应:“钱是攒得足足的,就等你来招我过门了。”那边是“呸,呸,呸”的啐他几口,懒汉们也随着笑,“你要招长棍过门呀,那可等老旺撒儿蹦腿了才行啊!否则老旺打撅你个骚腿子。”那边老旺媳妇听了,作势要打,懒汉们一下子哈哈大笑着散开了。稍即再聚拢时,那群大婶们便拿这些懒汉们打趣,“我说,今儿个有钱了?家里有米不?还爆米花吃咧!”听了这话,身上有几个钱的便会挺着腰板,大声的嚷,“不就是钱么,有!不就是米么,有!”那神气劲儿,仿佛是请在场所有的人吃爆米花一样的趾高气昂。那些没钱的,便呐呐无言的,躲在后头不吭声,偏这些大婶们还不放过,揪着他们的衣领子要扯他们出来说话,他们便骂咧着悻悻走开,那边小孩子们便哄闹开了,“懒汉懒汉,睡到吃饭,听到碗响,跑来乱抢……”那些儿小媳妇们多半是嗑着瓜子扎堆在一起,不是聊着今年流行的鞋子花样,便是悄悄笑着一些闺房话。
就在这时,长棍叔大叫了一声“响了,响了”,那聚拢的人群便“呼”的一下子散开了,小孩子们捂着耳朵,却把脖子伸长了,眼睛使劲的瞅着。只看见长棍叔从矮凳上,站了起来,整个身子高高晃晃的便挡住了他开炉的动作,再接着便是“怦啪”巨响,一阵白烟夹混着爆米花淡淡的香甜迷散在了空气中。人群再一次靠拢,这一炉的主人便会张着大袋子去盛,还会很慷慨的给围观的小孩子碗里装上一大把,就连那些刚才还被挪揄的懒汉们也会分一把,然后讪讪的离开人群去一边吃。爆米花的人是一拔接着一拔,大家伙儿聚在一起把该说的都说了,该笑的都笑了,才会拎着装满了爆米花的大袋子各个意兴阑珊的回家。小孩子们也多半吃了个半饱,渐渐的散去。只剩下几个懒汉还围着长棍叔闲唠着话,指盼着再得一些爆米花。
那时候爆米花,只需要跟父母磨上个一二角的小钱,然后用大碗装上一大碗的大米或是玉米即可以了。这种爆米花的糖精味是些重的,如果是用玉米做成的话还有些涩嘴,但滋味却是香香脆脆的记忆犹新。如今这样的爆米花是鲜有再见了,城市中倒也有爆米花的摊子,但却是另一种工具,干干净净的铝锅,安安静静的搅拌,加入了的成分倒是多了起来,有奶油、巧克力口味,也有香草或是甜橙口味的。但总觉得对这样的爆米花,我已经失去了那时的企盼和喜欢。也许就是那一声“响了,响了”的吆喝,然后是“怦啪”巨响的雀跃和那空气中弥漫着热腾的白烟和香味,才是我追索的气氛和感觉。
剃头喽,喂!
旧时乡村里有个老习俗:正月里是不能理发的。于是总会要在年前的时候把头发理了,才能清清爽爽的过年。但小的时候对于理发,总是比较害怕的,村东口的理发棚子对于我来说是避拒不去的场所,好似便应了古时“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恐惧。幸好还有剃头挑子,来到自家门前,坐上自家板凳,就是任着刀光剑影的在头皮根部“嗖嗖”滑过,也心安神定了。
苏北的农村,这种剃头挑子其实是不多见的,而每年将过年挑着担子来的剃头师傅总是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约摸五十来岁,大家都叫他“马五六”。这个绰号的来历,现在已经是记不得的了。因为每年都约定的,所以不用招呼,他总会先来到我家给我和我爸剃头。印象中,他来的时候,总是阳光明媚的中午,远远的就听到他,手中在敲打一个由铁钳状钢片和小铁棍组成,像是快板子一样的东西,“当啷、当啷”的清脆中夹杂着他粗壮低闷的嗓音“剃头喽,喂!”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往门口一站,笑着问,“在家么?”看着这个能遮去门口大半阳光的大汉,我是有些担心的,但爸爸却唯恐我临阵脱逃似的一把将我扯过去,边回着话,边吓唬我如果不剃头不给过年的话,再把我按坐在了早放好的板凳上。
剃头便开始了。其实小孩子的程序是比较简单的,印象中没有什么复杂的工具,唯一记得的也只是剪刀,在我的头皮根处来回纵横穿梭。时间也很短,一般在我认真注视完挑子家当的时候,也差不多就结束了。剃头挑子的一头,放着一些剃头的工具,剃刀、剪子、梳子、篦子和镜子等小件,分了两梯摆放,一根用来磨刀的长带子,灰的有些发了白,垂挂在一侧。挑子的另一头,盖的严严实实的,打开才知道是一个装水的铜盆,下面烧着大火罐,旺旺的火使上面的水一直是热气腾腾的舒畅。另外还有一些工具都已经摆放了下来,有手巾、围单和装碎头发的笸箩之类的。马五六的话不多,手艺却好,做事又仔细,理完头发,他总会用最合适的水温帮我洗头,然后再把碎发清理干净,用篦子给我篦一下是否有蚤子。如果说小孩子的头理得快,但做大人的生意就复杂多了。除了剪头剃发以后,还要刮胡子、掏耳朵、剪鼻毛,修面清眼目等。整个一套程序比现在一些的美容店还要专业、到位、仔细。就这样,等帮我和爸爸全部理完,通常都会需要一两个小时,而收费只要一元五角钱。
理完头发后,马五六还会坚持要自己动手把我们场子上的碎发清理干净,倒入他自己携带的笸箩里。然后开始慢慢收拾起挑子来,嘴里回着旁人问起他家乡的一些琐事来。大致的细节已经是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他家中有个生病的媳妇吧。爸妈总会在他走时给他递上一些自家储着的玉米赤豆之物,然后招呼着“马老板走好,明年再来。”他呐呐的推辞着,然后连迭声的道着谢收下,接着高大的身子弯下,扛起挑子,敲着那铜片和小铁棍“当啷、当啷”的哟喝着“剃头喽,喂!”离去。
到了我七岁多的时候,我们搬到了镇上去住,过年的时候鲜有回乡下了。也就再没有见过马五六。大前年的清明,回乡下扫墓,听老早的邻居说起,早好几年的时候马五六就死了,他媳妇也死了,从那以后也就再没有剃头挑子师傅了。是啊,这几年从理发店到美发店,如林密布的不知道开了多少,这种古旧的民间手艺多半也就失传了。就是过年“正月不能理发”的老习俗也快淡忘的无所谓了。所剩无几的也就是记忆中过年时才独有的“当啷、当啷”、“剃头喽,喂!”……
换破烂,敲“烂粘糖”。
小时候喜欢过年还有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是:换破烂,敲“烂粘糖”。每到年终的时候,家里便开始大扫除,照例会丢掉许多累赘不需要的东西,比如说破的胶鞋凉鞋、坏的薄膜角铁之类的,这些东西相对我来讲可都是宝。妈妈将这些于我后,我便开始一天向外跑几趟的盼望着收破烂的人来。因为收破烂的人一来,我便可以用这些东西来换敲“烂粘糖”吃。我们苏北农村所谓的“烂粘糖”可能就是学名为“麦牙糖”的食品。外表是淡黄色的硬块状物,上面有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咬在嘴里甜丝丝的粘牙沾嘴,很有嚼头。
收破烂的人平时也总是很多,但小孩子能得到的破烂总不会太多,无非是一块牙膏皮或是鸡毛鸭毛之物。而牙膏皮有螺旋盖的三分钱,没有螺旋盖的只值一分钱,鸡毛不值钱,鸭毛虽贵数量却少,所以能换来的“烂粘糖”总是一点点。村子里就总有小孩子抵不住这糖的诱惑,不是把未用完的牙膏偷偷挤光或是把算未坏的鞋子俱拿去换了,拼着挨大人的一顿打,也要甜个念头。我是从不敢这样做的,所以也唯有要过年了,才会大大方方的敲一大块“烂粘糖”回来美食一番。
这些收破烂的人也会有两片薄钢片串在一起,边哟喝着“收破烂”,边敲打的“叮叮”响的来到村子里。小孩子们便赶紧将积累着的收藏品抱了出去,远远的就将收破烂的老人迎在了村子口,然后摆开给他一一过目。其实这些破烂的价值,我们总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两眼盯着的也就是那遮罩在白纱布下面的两三公分厚的糖。一挨得其将所有的破烂收到了他的筐子里后,我们的心便开始雀跃起来。那收破烂的老人,敲了一下手中的钢片,一阵悠扬的“叮叮”声后,便开始用钢片敲“烂粘糖”了。这时候的我们却一改刚才对破烂价值的无所谓态度,变得精明起来。每每在敲了应得的糖后,还会乞求着,“少了,少了,再给敲一点吧!再给敲一点吧!”。收破烂的老人嘴里会拒绝:“够了,够了!不能再多了,不能再给了。”其实也会故示大方的在糖边角的地方,再敲下一点零碎来。几番过后,便再也不给了,到我们手中的多半是一大块的,另有数块小的“烂粘糖”。而我们真正的快乐和满足也就在这数块小的上面了。
换了破烂,敲到糖的孩子一下子但成了其他孩子羡慕的对像,各自伸了小手索要:“给我吃一点吧!”而那有糖的孩子便有如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一样的捂着,小器的只分发几块小的给要好的伙伴。
“烂粘糖”真是好吃啊!多年以后,我是再也看不到有换破烂,敲“烂粘糖”的老人了。这个“烂粘糖”也就鲜有出现了。前两年的时候,在南通的南大街闲逛时,忽然发现了巷子里有个人摆着摊子,卖“烂粘糖”,心里很是激动,买了两大块吃。味道仍是原来的味道,感觉却不像以前了,于是忽然明白那个时候钟意其实不止是“烂粘糖”的味道,更多是一种收获企盼等待换取的过程。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喜悦和快乐,也算是儿时一种过年的气氛了。
手书的春联
过年的时候,张贴福字、春联,年画总是必不可缺的应景事儿。从腊月里贴上,一直要挂到新年后的三四月份,甚至更长时间才会揭掉,更有的基本上是贴上一年,临了再过新年时重换。那个时候福字、年画的花样是少之又少的,无非是一些“财神抱元宝”、“年年有余”之类的,所以重头的还是春联。
村子里是有一个写春联的。听说是极有文化的,不过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遭了罪,老伴跳楼自杀了,他也给折腾得有些神经了。大家都叫他“胡疯子”。胡疯子虽然疯了,但穿衣着装还算干净,举止也是很斯文的。看见小孩子从他家门前经过,都会十分的热情,拖着拽着要给你东西吃。可惜他的屋子是在是阴森冷清的可怕,而他多半也是拿不出稍微能诱惑小孩子一些的食品,无非是几粒都已经快要化了的老式糖或是一两把花生蚕豆。所以这样的举动,非但不能使小孩子们欢喜他,更是会围着他唱些“胡家有个疯子,家里没有儿子,抓住别家伢子,强要做他老子。”之类的童谣骂他。他听了便有些恼怒了,作势一凶,小孩子便全散了。我童年印象中这个屋子是常年不怎么点灯的,四壁的墙上还被胡疯子用墨水毛笔涂涂沫沫的尽是一些大伙儿都看不懂的字。他独自生活,几乎是没有人去登门拜访的,除了年尾的时候。
大家都知道他能写春联,所以每到年尾有所求的时候,便会端着些自家包的馄饨饺子,去求他写几付字。每当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神采也大不一样了。在一张很老式的八仙桌上,一把甩开大红色的纸,然后用很粗大的毛笔反复的蘸满了墨,接着一挥而就“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年年大发,岁岁有余”……听爸妈说,那个时候胡疯子给村里人写几十幅春联,是不会有一幅重的。这个时候,小孩子们也便不怕他了,每写完一幅跟着大人一起大声的叫嚣着问其意思。那胡疯子也便摇头晃脑的解释:“春联者,桃符也,入腊以图润笔,祭灶之后,逐次粘挂,千门万户,大年三十好吃饺子。”众人们一齐哄笑,“胡疯子,你说的什么疯话呀,不懂不懂,是要吃饺子了吧?”这样的场景,一直从傍晚时到晚间十一二点,才会结束,人群才会慢慢的散去。胡疯子显然已经饿坏了,早已顾不上手上的墨汁脏,而是抓起早已冷掉多时的食物大嚼起来,这个时候夜深了,隔老远还能听到他因为吃得太急而呛噎得大咳。除了大伙送去一点吃食外,写一付春联,他收五分钱,算是笔墨纸张的费用吧!这价格比起街上现成卖的自是便宜多了。而且大伙也都说胡疯子写的一手好毛笔,可草可工的比现成印出来的也要好看得多。
但是终于的,大家开始习惯于从街上买现成的回来,虽然一边买一边还会感叹着没有胡疯子写的好,可是上门去求春联的人毕竟是真的少了。有一两年的时候,我还会看到胡疯子在大致往年写春联的那几天里,把门大大的开着,亮堂着灯,铺好纸研好墨的等待,一直从傍晚到深夜,却无人去求。记得我最后一次在村里过节的时候,胡疯子已不在家中等待了,而是捧着笔墨纸张,挨家挨户的去问:“要写春联吗?”有图省事或是不忍心拒绝的,让他写上一两幅,他便兴奋不已,连给他的吃食也要婉拒几次才吃,钱是再也不肯要的了。
98年的时候,我跟爸爸回乡下,又看到胡疯子了,他已经很老了,本来就不是很高的身子,更是佝偻弯曲了,人也瘦得好像只剩下骨头了。看见我们来,又听说我们再搬了新居,他很高兴,一定要给我们写几付字表示一下庆贺。他毕竟老了,手抖的很厉害,勉强着写了两付,字已不如以前的有风采韵味了。他是不甚满意的,一再说着要重写,我们好意道了谢,拒绝了。临走的时候,我们留下了五十元钱,不过不久后,他就托人带还给了我们,说是送两付字哪会要钱啊!我们听了,嘘唏无语。
又快要过年了,妈妈叮嘱说稍微买几张春联贴一下应个节便好。往年买的贴在门上,双面胶都剥不下来了,很难看。而如今的人也大都是直接去买了回来贴。一来图个方便,二来也多式多彩的好看。一样的喜气,一样的吉利,却不知道当年给大家带来喜气和吉利的老人还安在否?
话题说到这里好像有些沉重了,但这些童年时的过年气氛真的快要消失矣尽了。听爸妈说,乡下的房子今年拆掉了,明年政府会在这块土地上盖上高楼大厦,开辟成新的工业开发区。城市在不停的发展,而我们将再也找不到回忆童年的故地。
[2005/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