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李夫人梦游女娲殿,毛小妹演说荫侯府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
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
内箭亦如是,爱前伤众生。
话说通往东方秒喜净土彼岸,亦有一海。名曰“恚”,岸边有一石头,却是那鼎鼎大名的“三生石”。上面揭示三世因果。记录痴男怨女之姻缘。
金陵之地,不愧为帝王之都,其人烟埠盛,自不待多言。秦淮河岸,烟花女子聚游之地。说不尽轻歌曼舞靡靡之音,望不断粉脂金钗兰麝之气。这有一小店,名曰“福聚坊”,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并浑家毛氏在此小憩。歇脚饮茶的人们认得他们,便纷纷吵嚷,叫来上一段好的。那说书先生饮一口茶,笑着给众人作揖:“今日恰好有一段儿,请众位爷,小姐笑纳。”原来连那闲暇的画舫姑娘,都一并在此凑趣。终人忙道:“快来”说书先生陪笑道:“浑家毛氏,家里曾是那大家子的管事,却让她说上一段,众位意下如何?”众人忙看那毛氏,白净面皮,倒生的几分小姐像,虽荆钗布衣,倒也还算齐整。那毛氏毕竟是出来行走惯的,她上前给众人福一福,笑道:“这厢有礼了”倒也字正腔圆。众人皆道:“小娘子说来”
“说到这家,可当真是富可敌国”众人一听,忙聒噪起来。毛氏却也不理,笑道:“你道是哪家,便是当今皇帝爷的国舅,东大街荫侯府武荫侯武家。”“便是他家”众人一听此话,便不再言语。再有生事的也说个“那倒也难怪”毛氏福了一福,又道:“当年老侯爷跟随太祖先皇出生入死,鞍前马后辅佐先皇,连夫人也在征战中没了性命。后来功臣阁一把火,这老侯爷也一命西去。当下的侯爷武健当时入宫侍奉四皇子-当今圣上练武,后随圣上驻守北平,起兵平叛,这永乐的江山,多半也是靠老爷子打下的,且不说老爷子在朝中权高位重,单表老爷子正出的大小姐,如今是皇帝面前的宠妃,两个儿子也世袭了爵位,入朝为官。”“前儿还听说与江南李家联姻,娶的正是李家二小姐。”毛氏听到,点点头,笑道:“正是。这武家的公案,也不消细说,咱们都是知道的。我这单说那年娶那李家小姐,还发生了一件奇事。”她见众人不语,忙道:“却说那李家二小姐与那迎亲的队伍,行走刚到城外,本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却突然下起暴雨。众人急忙寻了一处破庙。那李家二小姐就如梦里一般,行走到一去处,只见一片海边,立着一个巨石,上面隐隐约约记录了许多物事,却也不甚清楚。她只顾在那边看顾,身后忽然环佩锒铛轻响,听一个一个女子唤她,“姐姐一向可好”甚是耳熟,她忙回转过身,只见一个宫妆丽人绰约从海上而来。
李氏看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头上挽着莲花髻,身披青绿色杭卷背子,下面着水蓝色细纱裙。面如芙蓉,眼若秋水。果觉得这女子十分面熟,又不知那里见过,心想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或是亡人。不敢造次,便福了一福:“敢问仙姑如何称呼?”那女子赶忙将她扶起,笑道:“姐姐可折杀我了。我是绿珠,姐姐你却不记得我了。今日在此相会,本是你刻在这石头上的夙缘未了,娘娘恐你误入歧途,特命我将你引至此。”李氏看那石头,上面写着“三生石”三字,似有似无。
“我们过海去吧”那绿珠一挥衣袖,李氏便觉腾云到海上。却听那海下呜咽幽怨,凄凄悲鸣声不绝。待她向下望去,却见无数魅影伸出手拉扯她,她害怕至极,忙道:“绿珠救我!”绿珠忙喝道:“孽畜,百花肉身在此,你们还想怎的?”那些黑影果然向水中退去,悲鸣声却也消失了。李氏定下神,问到这海。绿珠看看她,摇头叹息道:“姐姐果然被这凡尘污垢蒙蔽之深,这"恚"之海,原是那三生石上旧精魂为爱欲所迷,缠绵在此不愿离去。那哀怨“恚”之心,日积月累,竟成这污淖之海。”李氏点点头,道:“原本这情之一字,古来最毒,却不料忿忿竟累计何等深厚。”绿珠道:“到了”忽见眼前,一片红光灼灼耀眼。原是一大片曼殊沙华开放其中。虽有数不清不及名目的名花绽放其中,却都被这曼书沙华蔽去光芒。李氏甚喜红色,见状仔细把玩。那绿珠竟径自走了。李氏只觉这里香气缭绕,令人忘俗。回头一望,却不见绿珠,便当下从花径中一路寻来。见一白色大殿,两侧侍立众位戎装美女。她便施礼询问,那些女子忙答礼笑道:“姐姐既然来了,可见还未忘了旧路。娘娘殿上宣见”她待要问什么娘娘宣见,却被簇拥到一大殿前。那宝座上端正坐着一位娘娘,端庄肃丽,双目微嗔,秀眉入鬓。身边众仙子仙姑,一溜燕翅排开。李氏她却认得这是女娲娘娘,忙跪下施礼,口称:“娘娘”
女娲唤她起来,斥道:”你如今在繁华富贵里面,全不认得归路了!”李氏慌忙跪下,口道“不敢”却一头雾水,满是委屈。众仙子忙道:“娘娘息怒”。只见女娲,面色稍缓,道:“当年法会,因你素有善根,宣你上殿听佛讲法,你却与那佛家弟子有一瞥之缘,满天神佛为之震怒,多亏我为你们保举,让你们下凡尘走一遭,了却这不解之缘。以求他日圆满。你今去那碌碌红尘之中,享那人间极贵,也做出一番事业来,让那世人见识我们女儿手段,方不负我成全之意,不孚你下凡走一遭了。”这一番话只把李氏说的默默无语。那娘娘见状,叹一口气,喝道:“走吧!”她还想问个明白,却见四周只是一片花地,唯有暗香浮动,花气袭人。忽听耳边有人唤道:“小姐,小姐,雨停了,要上路了”醒来方知一梦。回头望那庙,果然篆刻“女娲庙”。
那毛氏刚说到此,忽闯进几个豪奴,手拿锁链,见到二人,不由分说将二人绑了起来。
那为首的奴才吼道:“好奸人,我拿得你们好苦!”毛氏见他样貌,顿时软了。那说书人还在挣扎,大叫道“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那些食客也忿忿不平。那为首的奴才给大家作揖道:“这确是武侯爷家跑出去的奴才,我今日奉老爷之名将他们绑了回去”说罢一群人消失在巷尾。
那说书的强被推到一个马车上,行了一盏茶时候,到了一个去处,他掀开帘子一看,上书“敕造荫侯府”。正门紧闭着,两三个奴才在角落里坐着,见到那为首的奴才,陪笑道:“姑娘回来了?”那人嗯了一声,吩咐他们将马车料理停当,这边喊着说书先生向门里面走去。说书先生看这门口,两个汉白玉狮子活灵活现,雕刻精细。看看守门的几个奴才,无非是些下等奴才,皆穿着绸缎衣物,谈吐不凡。寒碜自己一身土布衣裳,不由得忙低下头。看见那地板青砖上皆雕刻着花卉飞禽,忙向外面石头上蹭了蹭鞋上的泥土,那方才领他来的奴才,喝道:“还不快来!”气色却不似刚才那般凶恶。他忙一叠跟上,不敢四处张望。路上捡几个小厮,都管这奴才叫做:“毛管家”他方才知道这原是这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心里当下更怯了几分。行了一段路,那毛大回头跟他说道:“你如今进了侯府,不似外面,凡事都有规矩,不可造次。待一会见我父亲”便将如何如何交待给他。他方才知道,那毛氏却是这家大管家之女,毛大之妹。生母房氏却是二少爷武琪之乳母。在府上算是仅次于正经主子的主子。
看官,你道如何,原是那毛家本来给女儿做门亲事,嫁与那武家一个远房亲戚,那阿毛却知道那个武瑾是个正经破落户。最是不成器的,她原有些见识,自小又被家里宠坏了,所以私自逃了出去,遇见这说书先生,私自结为夫妻。这说书先生,本是个破落的秀才,原名杨启文,祖上也是出仕为过官的书香门第。那毛家的见状,反倒说服毛管家,倒赔了嫁妆招赘进来。尔后又命儿子给他寻了份差使。权且在武家住了下来。此是后话。
且说那杨启文近了毛家厅堂,有一个刚留头的丫环倒上茶来,他忙说声:“多谢”,便接过茶来仔细把玩那茶杯,无非是官窑白瓷的器具。看着四周摆设,与那寻常富贵人家无异。当下坐在椅上,低头不语。忽听那身后一声:“当家的”似在唤他,回头一见那毛氏换了身衣服,头上几个金玉的头面,稍微施了些脂粉,倒比平常更胜几分。毛氏笑道,快与我见了爹娘去。那刘启文当下十分欢喜,随了她去。
此时一个小厮来回:“二奶奶临盆了,且让过去道喜”那毛氏一听,当下欢喜道:“可是位少爷?”那小子道:“姐姐我却不知道,只是传话儿罢了,我还要往别家去,我就告辞了。”毛氏当下打发他走了,却与刘启文说道:“你却不知道,我们家的二爷,才是夫人正经亲出的。这嫡亲的外孙,不比平常,妈妈必然是在前面伺候。我这要去去,你且到厢房休息。”遂唤了个丫头,与他安排,自己则跑去道喜。
刚到那边,却见丫鬟们一个个守在门外,面有悲色,忙问道:“姐姐们这是怎么了?”那看门的小丫环文儿悄悄说道:“毛姐姐,生下来,却是个死的。”李氏的大丫头闻鸾过来向她摆摆手,道:“姐姐且先回去吧,太太奶奶们都在里面,说是一个人都不许探望。”此时陪房大丫头薇儿在帘子里面道:“正要毛姐姐这样经事的人来瞧瞧呢。”文銮忙与那毛氏打开帘子,让她进去,自己却守在门外。
且说那太太朱氏哭得肝肠寸断,拉着媳妇的手,不住拿绢子拭泪。大奶奶严氏,在一旁不住劝慰:“太太仔细身子,快别伤心了”那朱氏泣道:“我却怎么不伤心,眼见着这孙子生下,刚还哭着,怎么一下子就没气了。”李氏本自伤心,见太太伤心,强打精神道:“也怪媳妇儿没福,养不长这孩子,终究不是咱家的。太太你。。”忽听到那死婴喉咙里咕噜一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太太的大丫环薇儿忙回道:“太太,小少爷活过来了!”那毛氏也是有见识的,忙把孩子倒过来,将口余痰吐出来,那张紫清的小脸儿,也确有了生气。她忙把那孩子抱过来,朱氏接到手里,递给李氏,李氏一见那孩子,松一口气,不觉倦意袭来,昏昏沉沉睡去,众人见李氏昏厥,忙唤大夫,那大夫原本在太医院供职,与这府上相与。他看看李氏,忙扎了两针,李氏“噫”的一声,缓缓醒转,她素日好强,道:“有劳先生费心”那太医回礼道:“二奶奶本来气血不足,这会儿是操劳过度,待在下开一剂方子,调养一段,应无大碍。”众人喜极,朱氏忙擦了泪,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转身对严氏吩咐道:“你且去安排下,给二爷去个信儿,若是没什么事儿,让他多早晚回来看看他媳妇儿”那薇儿赔笑道:“二爷一早就往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侯着。”朱氏一听,忙笑道:“这就是我们的不是了,还赖在这里讨人嫌。”转身对薇儿道:“伺候先生到前厅用茶,我们娘儿们先回去了。”众丫头忙过来服侍太太,都退下了。
却说那二少爷武琪与那李氏本来和睦,今日更是与别时不同。全然不顾李氏虚弱。拉着手问些话儿,李氏强打精神,与他赔笑,不好拂了他的兴致。武琪见他面色萎黄,银牙紧咬,才忆起自己的不是,遂一揖到地,赔笑道:“在下该死,给奶奶赔不是,有劳奶奶受累。”转身对外间道:“人都去哪里了,伺候你奶奶休息。”薇儿在外间应道:“我们却也不便进去”李氏强笑道:“你却还是嘴利,如今我没有力气,你伺候二爷到别处聒噪。”那武琪便别了这厢,转去前面,跟太太说些闲话。这边李氏,虽然已经是浆糊作的身子,却还如何也睡不着,反转来去总是记挂着产子时的那个梦,抑或祥厄暂且不去想它,如此这般放下心事,便也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