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天色半明半暗,初冬的夜来得总是特别的早,一干为着天朝庆典忙碌了一天的宫人,也停下了手边的工作,诺大的皇宫终于慢慢恢复回一片宁静之中,只有华灯照耀着整个宫闱,在黑夜中,星星点点,说不出的清冷还是热闹。
再一刻,内宫闱的宫门便要关了。
德英尽职地守候在御书房门外,想着近几日皇上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多少还是有些纳闷。
首先是那原本该是十二月初的天朝庆典,却硬生生地被皇上向后挪了一个多月,为这事儿,朝会上可没少闹腾,可这皇上硬是有办法封了这些大臣们的嘴。更是搬出开国皇帝那从未见天日的遗旨,顺理成章地将这天朝庆典移到了1月,说是“新”年。这可真正是和除夕新年凑到了一起,忙得他们这些下人焦头烂额,可能怎么办,那是皇上的意思。不过这开国皇帝的遗旨,怎么到现在才见天日?德英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通什么,不过,虽有些弄不懂这当今圣上的心思,可毕竟也是跟着皇上三十多年的人,心下多少有些清楚,皇上恐怕要有什么行动了,而最近,怕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
德英看了看天色,再次感谢上苍,今儿个总算又是太太平平的。
才想到这,却见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深蓝色的官服,穿的来人一派沉稳,碧玉发簪挽着发,令来人更显贵气,看似悠闲散漫的步子,却无不显示着来人独有的气质和皇家的气派。不容错认,来人正式五年前去了虞南当了侯王的三皇子。
“奴才德英给侯爷请安,不知侯爷有何吩咐?”德英见着李尔笙走到跟前,忙是行了礼。多年伴随君侧的经验在告诉他,今日来此的李尔笙有事,而且是大事!因为眼下内宫的大门就要落锁了,本应该栖居外宫闱磬竹苑的三皇子,却贸贸然地出现在了这深宫之中,三皇子素来就是极知轻重利弊的人,没有“大事”,他不会做如此失了礼数的事情。
“父王还在御书房?”李尔笙对着德英点点头,免了他的礼,便是询问道,说是问句,却又是肯定。
“皇上还在御书房!”三十多年内务总管的职位早就把德英训练得像个人精似的,他懂得什么时候该揣测主子的意思,什么时候该装傻,而眼下时机混乱,不要自作聪明是他的经验。
“劳烦德公公通报,说儿臣李尔笙有事求见!”李尔笙看了一眼德英,知道父亲身边从不放无用之人,既然德英能跟着父亲三十多年,那自不是省油的灯,也不和他再打什么哑迷,直接说明来意。
“侯爷稍后,奴才这就进去回禀皇上!”德英有礼的半弯身子退下,才要从御书房的侧门进去,偏听见里面的声音响了起来。
“德英啊,是尔笙来了吗?”话虽平常,声音却甚是威严。
“回禀万岁,是侯爷来找皇上了!”德英忙是回道。
“让他进来吧!”
“是!”德英忙是领命,又是对着李尔笙说道,“侯爷,皇上叫您进去呢!”边说边是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皇帝的御书房自然是不凡的地方,若干颗明亮的夜明珠衬着明黄色的丝幔,将整个屋子都点缀的一片晕黄。觞帝便坐在案几旁,桌上堆积着厚厚的奏折。
李尔笙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下却有些凄凉。五年前自己离京,远赴虞南当了侯王,他们父子之间便是除了必要的文书,却是连一封家信都没有。而如今返京也已经十多日,日日早朝,皆可见到自己的父亲,可诺大的朝堂,他是君,自己是臣,高高在上的帝王远得令人看不真切,如今走近了,才有些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然变得有些憔悴。三十七八岁的帝王,该是正当壮年,却偏偏……是谁说的?最是无情帝王家?似乎就是那个午后,第一次见面,那个粉衣扑蝶的女孩。想到她,李尔笙这才定下神,将一竿子的凄凉尽数扫去。
“德英啊,给三皇子上茶,就拿继良刚刚上贡上来的新茶。”觞帝由着李尔笙的打量,也不去在意他的礼法,只低着头边是看着奏折,边是对着德英吩咐着,“顺便在南厢给三皇子整理一番,今儿晚上我们父子也要谈谈!”说罢才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进了屋子便不再出声的李尔笙。
李尔笙对上觞帝的眼,才惊觉自己的失礼,忙是下跪,可觞帝早就遣退了里面服侍的人,更是走到他跟前,一把扶住了他,免了他的礼:“今儿个我们不是君臣,而是父子,这些个礼数,就别去在乎了。说吧,那么急地找为父可有什么事?”
“父王,我听说您下了旨,要赐纳兰落红女公子的封号?”李尔笙定了定自己的心神,长呼一口气,问道。
“为父的确下了旨赐她女公子的封号,这是她7岁立下军功的时候朕就应承下来的,总不至于要失信于一个孩子,君无戏言啊!”觞帝收了收脸色,又坐回了案几边。
“可父王您还封了她一品典容的品仪!”李尔笙急切地说道。
是的,如果说帝王赐女公子封号是因为纳兰落红儿时的军功所许下的承诺的话,那么一品典容品仪的官衔又是为什么?
一品典容啊,内宫一品侍女,讲白了就是皇上的近身侍女,讲得再白一点,那就是不入皇家玉碟的皇上的女人啊。
虽说只是个女官,可是这近身侍女……除非……除非皇上百年之时典容还未受皇上的雨露,否则,不是进庵堂,便是随葬啊!可历代以来,哪个典容能够逃脱帝王的手掌?而自己的父王,又是亲自主持红儿的及笄大典,又钦赐了落红典容品仪,难道就没有丝毫其他的什么目的?
李尔笙有些苦涩地想着,这个世上啊,每个女人都可以是一品典容,却唯独必须除却了纳兰落红,父王一直是知道的,纳兰落红只能是纳兰落红,绝对不允许使她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庸品。百姓不行、朝臣不行,贵为皇子的他们也不行,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父王却是要封纳兰落红为那一品典容呢?为什么父王偏偏要收她做身边的女人呢?
“尔冬良善,心慈手软,且时有急功近利之心,城府不足,不堪担负觞朝过于复杂的朝廷内斗,觞朝若是交到他手上,后宫和朝臣必定把持朝政,他终成一介傀儡皇帝;尔嘉沉稳,该出手时便懂得出手,为人果断,有王者的霸气,可以继承王位,但太过算计,反而不容易得人心。”觞帝看着李尔笙,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笙儿啊,你素来就是我最疼爱儿子,内敛、聪慧、并且善于运用你的智慧,而且懂得仁德,知道退让,能忍,甚得民心,最是帝王的人选。可你却太重情重义,而且心不在此……何况为父曾承诺你死去的娘,绝不勉强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可尽管如此,为父还是希望你来继位啊!”
“父王,儿臣无意帝位!”李尔笙看着自己的父亲,沉声反对道。
“是呀,你无意帝位,朕曾问过你,朕的江山给你,你要是不要?”觞帝看着李尔笙,似是回忆地说道,“当初的你,也是斩钉截铁地告诉朕,用父兄的鲜血洗出来的皇位,你不要!”
李尔笙看着自己的父王,看着这觞朝的帝王,看着这个自己一生唯一敬畏的男子,什么都没有说。
“朕若只是父亲,朕会将自己拥有的东西,平均地分配给朕膝下的每一个孩子。朕会疼爱每个人,朕会希望他们兄弟和睦、姊妹相亲,朕会希望他们长命百岁。”顿了顿,觞帝不无凄凉地又说道,“可作为这数万万黎民百姓的皇帝,朕必须挑选一位可以继承大统的帝王,朕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清理出一条平坦的大道,哪怕这让朕的手,十指血腥。”觞帝转身看着李尔笙,语气中有着无比的强硬和坚定,“朕现在再问一次,你要不要受这帝位,趁着朕还有几年的时间,若你要,那么哪怕杀尽所有人,我照样会扶你坐上这龙椅。但若是你今日依旧告诉朕不要,那么……作为帝王,我便不再允许你成为这条道路上的荆棘,否则,哪怕你是我最爱的儿子,我也一定会清除铲平!所以……现在,我问你,你要吗?”
李尔笙看着自己的父王,这个睿智的皇帝,这个果决的帝王。母亲早逝,母家势力单薄,从一开始,若是要他继位,父王要杀的,便是他两个兄弟,便是大殿上半数的朝臣。如此血淋淋的帝位,他做梦都会吓醒,如何肯要?他始终都记得,记得他最爱的母亲如何无辜地死在这后宫的权势之争中,他始终都不能忘却这样的疼痛,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有着这样疼痛的他,如何会让自己成为那杀人的刀呢?
“不,父王,儿臣终不是帝王的料!”李尔笙淡淡地回复道,他知道自己没有帝王的冷血无情,“父王,你很早就给儿臣出过这样一道江山美人的难题!儿臣要的从来就不是江山,如果可以……”
“好!”觞帝冷然坐下,断然打断李尔笙的话,“既然江山你不要,那你便不该管朕如何处置纳兰落红!至于美人,可惜啊……你们兄弟选得美人,朕却是无论如何都给不了的!无论是因为政治因素,或是其他……”
李尔笙一听,微微一愣,继而又是笑了。自己到底是太天真了,怎么会忘记纳兰落红身后复杂的情况?怎么没有想到她离奇的出生以及觞朝的预言?怎么会忘记她根本无法掩盖的光华?怎么会以为父亲终究会放过那个美好而美丽的女子?终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啊!这样的女子,谁人不爱,父亲也爱她的才华和美好吧,可终究是一代帝王,一朝天子啊,江山美人,选得终是江山。倾国红颜,在睿智的帝王面前,也比不得江山不是吗?只是父亲所说的其他又是什么?
“是,儿臣紧遵父王教诲!”李尔笙微微一退。
“对不起啊,一切的债都由我来抗吧,一切的一切从开始就是为了她,哪怕满指血腥,哪怕需要骗天……”觞帝似是喃喃自语,声音里更是透着无限的无奈,可这些李尔笙都听不见。
“如果要出去,传朕的口谕,让人给你开门吧!”觞帝看着退出门外的儿子,不禁有些苦笑,帝王啊,倒是像极了那日她的戏言,“围城”?不是吗?只是自己身上又何止是一座围城?也许是心甘情愿坐困围城吧,她的围城……
李尔笙没有再做停留地退了出来,外面的天一片黑暗,即使有无数的宫灯,终究无法点亮漆黑的天。父王已经下定决心了,而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