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吕雉微微睁眼,无神地盯着面前瑟缩的宫女。
“太后,燕王夫人进见太后。”
是……少君?她转头,从红绫帷帐中望出去,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传令:“取凳来,赐座。”宫女搬凳过来,摆在三尺开外。她伸手指指身旁,道:“放在我床头边。”
少君又坐在她面前了,离她咫尺之遥,像是少女时两个人经常促膝而坐、窃窃私语的时候。在沛县的时候,她们两个几乎每天都可以这么相聚;而在这长乐宫永寿殿中,她吕雉等待这个平常的时刻,等了二十多年。
她盯着少君的脸,心想:怎么这么怪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陌生。少君的神情和以前都一样,就好像我们两个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少君沉默地看着她。她又想:少君一直都是那么温柔老实的。
她先开口:“我派人找了你们十多年,一直都回报我说,匈奴地广人稀,又是敌国,找不到你们的下落。我原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没想到你还能回到长安来,还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看上你一眼。”
少君的眼眶湿了,道:“多谢太后挂念。我也一直思念太后。直到年初见到汉使,才知道免罪回朝的消息。”
吕雉轻轻道:“你们哪来什么罪?都是刘邦猜疑你们。我早就赦免你们了,只是找不到你,白白耽误了这十多年。”她喘口气,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能不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岔开一句:“少君,你身体如何?”
少君道:“老毛病了,身体虚,将养一天是一天。”
她试探着问:“那他……他是怎么……”
少君望着吕雉,让吕雉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失言了。她有点心虚地等待着。
少君的泪珠慢慢滴落下来,哽咽道:“那年春天,我们从燕国的都城蓟城逃到匈奴,住在一片白色的营帐里。卢绾一直对我说,皇帝听信了小人的诬告,冤枉他了。就算现在已经到了匈奴,他也绝不会背叛皇帝。
他说,他和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做了整整五十年的兄弟。等皇帝火气消了,一定会明白过来,一定会召他回到长安去的。到那时,他还想和皇帝一起再做五十年的兄弟,老到动不了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喝酒、唱歌。”
吕雉想起刘邦那天把奏折抛到地上,恶狠狠喊出的那句话:“连他都会背叛我!”整张脸都在愤怒中扭曲着,丑陋而恐怖。五十年,从小时候的同床共枕,到长大后的少年嬉游,到起兵后的出生入死。卢绾没有背叛你。是你刘邦自己背叛了过去五十年的时光。
少君接着道:“不久,我们听说皇帝生病了,卢绾想等到皇帝病好之后,就立刻上书给皇帝,请求皇帝允许我们回长安去。那段时间,卢绾成天带着几个卫士在边塞附近游荡,离汉朝的军营近得只有一箭之地,就是想打听打听消息,知道皇帝病好了没有。
那是四月,该是春天了,可是天时不常,边境好冷啊,动不动就下雪,草都被雪压住了。我们的羊群冻死了好多,每天到河边去打水,都要敲上半天的冰块,吃的粮食也开始少起来了。
有一天傍晚,我放心不下卢绾,就去找他。他骑着马,在一个山岗上,孤零零地,皮斗篷也掉落在地上了,就那么痴痴地望着远方的军营。风那么冷,那么狠,刮在脸上像刀子,雪全都落在他身上。我心疼他,过去给他捡起来斗篷,又给他拍掉身上的雪。他转头来,对我说:‘少君,你看,汉军军营里的红旗全部换成白旗了。’我就站在他身边一起往下看,果然换了。他叹口气,说:‘少君,皇上先我一步走了。’”
吕雉似乎看见了那个塞外的傍晚,漫天风雪里,卢绾孤独地伫立在山岗上,朝着汉朝的方向遥望。她心疼起来,疼得发酸。那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的,不是雪,是他和她一生的风霜。
“那晚回到营帐之后,卢绾就病倒了。他已经冻了好几天。匈奴那边没有什么医生,也没有草药,只会找人来做做巫术,病根本就好不了。出了营帐几十里路都没有人烟,连喝口热水都没东西生火,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临走前……”少君擦擦眼泪,平静了一下,“他还说,他要等病好起来。他一定要回到长安去。即使皇帝不在了,皇后也一定会原谅他的苦衷的。”
吕雉再也忍不住了,她哭泣起来。所谓“原谅”,所谓“苦衷”,一个个都击中她心底最柔软的回忆,仿佛那正是她一直等待着卢绾说出来的话。
哭得太急,她眼前骤然一阵发黑,胸口发闷。少君看出不对,赶忙扶住她。吕雉抓住少君的手,恍惚间才想起:我也已经是命在旦夕了啊。
少君扶着吕雉慢慢躺下,道:“太后先养病吧。我别在这里引着太后哭,伤到太后的身体。我就在温明殿里宿着,太后病稍微好点,我再来照顾太后。”
吕雉虚弱地抓住少君的手,想再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少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吕雉手里,俯身轻声道:“这是他临走前,要我转交给你的。”
吕雉一惊,望着少君,仿佛多年来千方百计藏匿的心事全都被拆穿了。
少君温暖的手轻轻拂过吕雉布满皱纹的额头,帮吕雉拢了拢白发。她望着吕雉,忧伤地笑一笑,道:“娥姐……”吕雉淡忘已久的记忆瞬间清晰起来。少君接着轻声道:“娥姐,我不会嫉妒的。要是当年你也能和他在一起,我们姐妹俩一样会一直好下去,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一辈子都过得开开心心地,就算在匈奴的荒漠里住着,都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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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雉茫然地听着少君的屐声渐渐遥远。她的手抖索着解开布包,摸出里面的东西,拿到眼前。
是那根柳条。
暮春,夕阳,村口,离别远行的青年们,青春美丽的她,那只握住柳条的温热的手,也握住了她的心。卢绾。卢绾。
整个一生都白费了,无法回去。
柳条被她紧紧地按在胸口。它早已枯萎了。
泪痕缓慢滑过她的脸边,凝固成两条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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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十日,未时。
太皇太后吕雉崩于长乐宫永寿殿。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