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襄望着父亲的眼神。刘肥那双小眼睛里开始有了光亮,越来越神采奕奕,放下了筷子,可是端起了酒杯。
“我初到韩大将军营中时,一直在想象着他的威名、他的相貌。所向披靡的他,该是怎样的不怒自威、高大强悍?
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能感觉到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中等身材、头发乱蓬蓬的男子,其貌不扬,长相平庸之极。睡眼惺忪,无精打采,不停地打着呵欠,萎靡不堪地缩在一大堆皱巴巴的衣服中,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整天都呆呆的。
让我最忍受不了的,是他的剑。那时我年轻气盛,鲜衣怒马,把自己的长剑每天擦得雪亮,配以齐国鲨鱼皮的剑鞘,镶以楚国随侯珠的装饰,以火红的丝绦把它挂在我的系甲带上,每天都时不时地紧紧握住剑柄,意气风发,恨不得早点到战场上去砍杀几个楚兵。
然而韩信的剑不过是一把花上三百个‘半两’钱就随处可得的普通剑,就那么往腰带里随手一插,早就生了锈,要用的时候恐怕根本拔不出来。
我知道韩信可能武功比我更好――但是作为一个将官、一个武者,剑有它自身的尊严。这么对待自己的剑的人,实在不配去佩带它。
这第一印象,让我对韩信先存了轻视的心。即使是在他身边,也常常对他爱理不理。
他倒很随和,不管我。他很清楚我父亲刘邦的心思,既要让我立功,又不想让我经受真正的危险,于是把我留在他身边,作他近卫军的将领。军中哪里还有比这更安全的所在?不管战争有多激烈,只要敌人不冲到他的面前,我就根本不用拔剑。
然而我想拔剑――我来,就是要上战场厮杀。总是泡在这个懒洋洋、困恹恹的醉鬼样人物身边,浪费光阴,我怎么受得了?
不过那段时间确实也无仗可打。韩信的军队刚刚灭掉了魏国和赵国,燕国吓破了胆,正在派人来谈判投降。军队驻扎在燕国和齐国的边境休整,准备着下一步前往齐国的征战。
我每天无事,练好剑后便在军营中闲逛,耳朵中听到的,到处都是士兵们对主帅韩信的传颂。什么坐着木葫芦渡江啦,什么背靠着大河作战增加神力啦,什么用魏军的虎符调动魏军千里奔来自投罗网啦,什么早上和赵国开战、中午就灭掉赵国吃午饭啦。说的人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听的人频频赞叹、喜笑颜开。
我听了一会,越听越不像话,什么天神下凡、赤帝助阵之类的都出来了,觉得不过是帮迷信轻率的愚夫们,便转身走开,自己到小山岗上闲坐着,朝北,望望重重叠叠不见边际的营帐,再朝南,望望千里无垠、山川雄秀的齐国大地――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做这片土地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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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之后,我们终于和齐国开战了。我们的军队越过燕、齐边境,向国都临淄城进发。我虽然兴奋,心中也有惴惴不安之感――齐国是庞然大国,带甲百万,盾坚剑利。就算是比我们汉军勇悍得多的楚军,打齐国也耗费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打不下来。这一战,就算胜了,也逃不过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然而一道道军令从韩信的中军大帐中传将出来,看起来都普普通通,不过都是军队的寻常调动、急行军、围城,有些军令还让人有摸不着头脑之感――比如把一支军队派遣往一个远离大部队行军方向的陌生地方,正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诸如此类。
可是我想象不到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齐国的一座又一座城池被我们攻占,如同顽童们在路上垒起的小泥块一样,被靴尖轻轻一碰便接连倒下,四散飞将出去。
那段时间我在中军大帐外值班宿卫,总是看到一匹匹快马飞也似地冲进辕门,骑在马上的汉军使者们挥动着火红的旗帜,大声喊叫着一个个齐国城池的名字。‘历城下!’‘莒城下!’‘胶东下!’‘即墨下!’‘薛城下!’……那许多许多名字,已经记不清。
每一天夜幕降临,灶火支起、炊烟阵阵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已经又有六七个、也许是十多个齐国的城池插上了汉军的红旗――短短十天左右的时间,那个东方的强大王国已然成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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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
我每天执戟伫立在中军大帐外守卫,有时忍不住回头凝视那座大帐。在那里面一定有些神奇的光芒正在闪烁,每一道从里面发出的军令似乎都沾染上了一些魔力,足以轻易将千万齐军的强壮士兵推入血泊,让他们脆弱、消沉和哭喊。可惜这牛皮与毡布的大帐不会说话,它始终都是沉默。
韩信偶尔会出来到军营里巡视一下。他还是那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邋遢样,可是不管他走到哪里,那些坐着躺着的士兵都会自动站起来,嬉笑着的士兵会安静下来,注视着他经过。他还是那副心不在焉、晃晃悠悠的样子,可是我读懂了那些士兵们的眼神――他们就像是看到了天神一般,心怀敬畏。
当我们的军队进发到临淄附近的时候,齐国已经只剩下了一两座孤城。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楚国救齐国的援军到了,据说有六万,领兵的是――龙且。
龙且,是个让所有汉军士兵都会做恶梦的名字。大家私下里都叫他‘龙疯子’。楚汉相争这三年多来,死在龙且手里的汉军大概已经足以填满一条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