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伯放下心来，开始又讲起来：“那时候啊，可真是……”
吕莹听着，却依然有点恍惚。火光喜洋洋地映在她脸上，烤暖了她的双颊。六伯的声音飘呀飘的，她好像总是听不进去。
是的，她撒谎了。她突然的离席，只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失态。刚才，她躲进内室痛快而无声地哭了。
刚知道凌若时，她泛起一丝醋意；听到凌若和英布成亲，在骊山上的生活，以及共同的逃亡时，她开始自卑和烦恼；最后，当她想像在战场上的那个时刻，英布和凌若含着泪光，和周围所有人拥抱――突然间，她觉得眼前的那幅图景有些恍惚――周围的人群都虚化了，消失了，安静了。在空旷的平原上，只有英布，只有凌若，他们两个并肩而立，手紧紧握在一起，默契地，平静地，带着微笑凝视着她。
她终于绝望。
此生此世，不管她有多么喜欢英布，愿意为了他做多少事，她知道，自己都不可能再有凌若的地位。
凌若是英布的恋人，是妻子，但是更重要的，她是英布整个情感世界――他的尊严、承诺、朋友之义、兄弟之情――的核心部分。
那不止是单纯而易碎的男女之情。它太坚定，太甜美，超越于离弃和生死。
于是，她一生中的这场最甜美的初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像静夜里盛放的昙花，开时灿烂，落时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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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围炉夜话之后，吕莹没有再提起过英布的名字，更没有特意向胡伯和六伯他们问起往事。
不过汉军和楚军既然在不断地继续交锋，英布这两个字便总会在周围响起。每次偶尔听到，她不知为什么，总会放慢脚步，东张西望一下，有点故作闲暇地听上两句。别人本是闲谈，常常说了两句后，话题便扯到其他的琐事上去，她心里还有点恨恨的。
听得多了，她知道英布和项王最后打胜了巨鹿之战，消灭了秦军的全部主力，逼降了章邯。接下来是刘邦趁秦军主力在巨鹿作战时，从另一条路先入了关，灭亡了秦朝――（这不是钻空子拣便宜么？）――英布后来率军西入咸阳，放火烧掉了正在修建的阿房宫，又到了骊山，本来准备掘开始皇帝的坟墓，但是没想到入口如此隐蔽和坚固，大多数参与修建的工匠早已被殉葬，少数几个幸存者指点了几个地方，又都被巨石挡住，掘不开，最后只好败兴而归――（始皇帝还真是狡猾！）――只是把周围的一百多个殉葬坑掘开了不少，拿走殉葬品，砸碎陶俑，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项王分封诸王，天下重新回归到战国群雄的分裂格局。英布被封为南方的王――然而没过多久，汉王刘邦从自己的封国巴蜀北出，重新在天下燃起战火，引发楚汉之争――（姐夫这人也太……）――一段时间的拉锯战之后，由于项王和英布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加上刘邦派出使者去挑拨离间，最后英布不得不离开项王，加入汉王刘邦的军队，与楚军作战，直到某一天他在军营中接到消息，说汉王的妻妹已经被找到，他前去迎接，正好杀散楚军，救出了吕莹。
吕莹想，从他的故乡到骊山，再到大沼泽，到巨鹿，回到骊山，到南方，到成皋城外――英布跋涉了千万里路，才和她恰好相遇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刻――可是这相遇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相见争似不见，多情何如无情”。她寂寞地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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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日子，成皋城里的汉军突然多了起来，日夜都有新的军队开进来。吕莹向胡伯一打听，才知道最近汉军战事顺利，正在集结起来准备和楚军作大决战，想要彻底击溃楚军。胡伯又特地多了一句嘴：“听说英大哥今天傍晚也要进城来。他们大概要在汉王宫开作战会议吧。”
就为了多这一句嘴，整个下午吕莹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打扮，仅有的几件衣服换了一遍又一遍，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太阳刚刚往西落下去，她已经跑到了汉王宫。打扮不算华丽，至少头发梳得干净整齐，还略略施了一些粉黛。
她见到姐夫刘邦的侍从们，问清他们开作战会议的房间，便到那房间外的走廊附近闲转悠着。周围负责安全的卫士们虽然觉得诧异，但既知道她和刘邦的关系，谁也不想冒冒失失上去把她赶走，便一个个对她装作视而不见。
半个时辰之后，她听到院门外人声喧哗，一群将领的靴声橐橐，走将进来。她从走廊的栏杆边站直身子，想装出偶尔走过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犹豫中，那群盔甲雪亮、披风飘扬的将领们已走近。她盯着他们――一下就看到了那条炽烈跳动的红巾，在英布的颈上，被簇拥在人群的正中间――英布正从院落中走过，平静地一言不发，用心倾听着周围将领们的谈话。
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叫出声来：“英布！”
声音大得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早就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应该先叫“英将军”，然后再向他答谢一下从未答谢的救命之恩，接下来聊一些准备好的话题――可是英布是和这么多人一起来的，她一下子就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居然就这么傻傻地直呼其名了。
人群一下子全停了下来，许多目光都在惊奇地盯着她。她脸全红了。
英布在注视着她――她在想。现在她已经不是上次那样满脸泥土、头发蓬乱的样子了――整个下午的打扮毕竟不是白花的，此刻的她盛装华服，乌黑的发髻高挽，二十岁不到的容貌娇艳如花，加上脸也红了，更觉俏丽可爱。
英布的眼角荡漾起一丝笑意――她看到了――很温柔的，有一点惊喜，一点欣赏。她的整个心都骄傲起来了，是的，英布在凝视着她。这个瞬间能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
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了。她想说：“你来了。”――像是和英布很熟的朋友的口气，可是一张嘴又说错了，居然结结巴巴蹦出来一句：“你来……来……开会啊？”
英布点头道：“对。小姐最近都好？”
吕莹机械地回道：“好。”
英布看她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说，含笑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向前走去。众位将领簇拥着他走过，许多人还不停回头打量着吕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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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隆隆关上，决定楚汉之争最终结局的作战会议即将开始。吕莹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一路上只想着，自己怎么那么上不了台面呢？见了面居然整个人傻掉了，居然就憋出来一句“你来开会啊”，真是没内容得可以。一路胡思乱想着，衣袖被树枝挂破了都不知道。
只是，在这段沮丧的路上，她还没来得及明白，那是她第二次见到英布，也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