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_繁花书之未央夜雪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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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书之未央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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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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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慢慢长大了。这几年来,她以“母亲”的身份和这个小男孩朝夕相处,和他一起读书,监督着他的日常举止,询问他的饮食起居、身体状况――与此同时,在她许多个寂寞如死的清晨和黄昏,是这个小孩子一言不发地在旁边读书写字的身影,让她略感温暖――虽然这孩子始终怯生生的,总是离她几步之遥;虽然她每次想要抱他入怀时,他都会露出惊恐的小动物般的眼神――至少她开始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了。一个幼小的弟弟,一个沉默的朋友。

直到有一个下午,她心血来潮,步行到昭阳殿去想看看小皇帝在玩什么,有没有习帖。

殿内静悄悄的,她挥手止住宫女们的通报,步入书房,看见小皇帝趴在桌上睡着了,指缝间还夹着杆毛笔。

她微笑着,觉得很好玩,悄悄从小皇帝的面前把那几张习字用的薄帛拿起来看。

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的头像,笔法很稚拙,只有长发、尖下巴和大眼睛看得出来是女人。旁边一行行工整地写着“妈妈”、“妈妈”、“妈妈”。

她胸口突然一堵。那上面画的不是她,她感觉的出来。

小皇帝从来也不叫她“妈妈”,只叫她“母后”。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只知道这个孩子是刘盈的儿子,可是从来没在意过他的亲生母亲是谁。应该是刘盈的一个妃子吧?

虽然他现在已经过继给了自己,她是嫡母,他是嗣子,可也不该把人家亲生母子弄得天人永隔吧?

张嫣有点歉疚,她推醒了小皇帝。小皇帝看清是她,吓得连忙爬起来行礼:“母后。”

张嫣尽量微笑着,道:“皇帝,我想见见你的生母。她叫什么啊?”

小皇帝看到自己那几张薄帛在桌上摊开着,紧张地摇着头,一言不发。

张嫣又问了一遍,小皇帝还是回避着张嫣的目光。

旁边那个奶妈悄悄走到张嫣身边,轻声在张嫣耳边道:“回禀太后,皇帝的生母早就被太皇太后赐死了。”

张嫣一惊,本能地转向奶妈问道:“为什么?”

奶妈面色尴尬,拉着张嫣后退几步,附耳道:“太皇太后也是为了您好。等到小皇帝长大了,握了大权,毕竟血浓于水,要是只对自己的生母好,那您该摆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嫣恍惚间明白了。入宫这几年,别的没学会,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可是懂了许多。

她再转过头时,正看到小皇帝把那几张薄帛拿到手里,盯着人像看,泪水簌簌地落下来。张嫣似乎听到了他正在小声哭泣着叫:“妈妈……”

这哭声响在张嫣的心里,让她无比尴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多余的闯入者,面对着抬起头来的众人,惊疑恐惧的目光。

她转身离开。日后,她仍然会对小皇帝尽职尽责。不过她已清楚,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从来不是,以后也永远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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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现在,在这个寒意渐生、黄叶飘落于庭院之中的秋天,已经十九岁的少女张嫣,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能够一再回想起的,只有这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无朋无友、无所希冀、也无所事事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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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终究还是有一些变化发生了。

太皇太后吕雉刚一去世,张嫣就感觉到死气沉沉多年的未央宫,突然苏醒了过来。

到处都有人在窃窃私语,到处都有人在传播小道消息和谣言。

虽然她经过之处,大家都立刻噤声,但眼神里已经渐渐荡漾开千言万语,水波般围不住地扩散开去。

她已成年,所知已多。长安城里现在吕氏家族和刘氏家族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现状,她也听说,但懒得关心。反正她这个皇太后和小皇帝一向都是不管事的。太皇太后吕雉虽然不在了,朝廷大事自然有那群白胡子大臣们去争论、处理。

她还挺认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置身事外,地老天荒地孤单下去――直到那个夜晚,刺客们冲到她和小皇帝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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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九日夜――也就是十九天之前――未央宫西北的作室门内突然起火。

那里并无多少宫殿,而是服侍整个宫廷的工匠、艺人等和手工作坊所在的地方。比如织室,负责为皇宫内各色人等提供衣物、被褥、帷帘;比如乐府,负责歌舞的训练和表演;比如考工室,负责各种宫廷日常器物的制作。

相比起雄伟高阔、飞阙矗立、神兽守门、朝会大典举行之处――未央前殿,或是皇后所居,以青翠竹子铺成地板、以温暖的香料涂抹墙壁的芬芳华美之处――椒房殿,又或是皇帝所居,临水而起高台,房间、暗室、复道众多,曲径幽深、回环繁复的迷宫――昭阳殿,这片作室门内的作坊区自然是不起眼的角落。然而,此刻从这里燃起的大火,却照亮了整个未央宫,乃至长安城的夜空。

张嫣站在椒房殿三楼的凉阁上朝西北方向张望,隐约看得见火势熊熊,有些吃惊,又有些看热闹的兴奋。

庭院门外突然人声嘈杂。接着一个小黄门宦官进来禀报:“太后,未央卫尉求见。”

大步直入的是东牟侯刘兴居,官拜未央卫尉。他不过二十岁年纪,长相有点像他的大哥,齐王刘襄――老齐王刘肥有十多个儿子,刘襄是长子,刘兴居是三子――但和刘襄的区别就是嘴唇更薄,眼睛更细长,整个脸部的线条更峻刻,给人的感觉更加阴沉、强硬,不像刘襄的面相那样飞扬热烈。

刘兴居朝楼阁上的张嫣拱拱手――本来应该深躬行礼的,他一着急也就自己免了――直声嚷道:“太后,火势很大,又加上起风,西宫门和北宫门内的卫士、郎官们人手不够。臣过来请太后的口谕,调南宫门和东宫门内的郎官们过去帮忙。”

张嫣知道这个未央卫尉是个急脾气,他嘴上说是来“请口谕”,只不过是碍于规矩,走个过场罢了。于是道:“东牟侯,起火之事本属非常,平常的那些制度和规矩就免了吧。今晚你全权指挥,不必再向我请示。”

这种套话张嫣倒是说得熟极而流。因为她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太后本来就是对任何事都不想管,也管不了。但宫廷是有法度的地方,尤其是许多内务杂事,还不能不经过她的决定。她每次都用类似的话语将那些前来请示的官员打发走,她省心,官员们省事,皆大欢喜。

此时,那个小黄门又匆匆进来道:“禀太后,火已经延烧到石渠阁和天禄阁附近了。”

刘兴居脸色略变。石渠阁是收藏天下档案之处,也就是整个汉帝国每一个郡县的地图、户口人数、田亩面积、赋税簿、驻军记录等。对于一个偌大的帝国来说,这些档案乃是最珍贵的宝藏和工具。当年刘邦最先入关,灭了秦朝。众将在咸阳城里到处抢财宝之时,正是丞相萧何一马当先,进入咸阳宫把天下档案全部席卷而走,才为这个帝国日后的统治打下了基础。

天禄阁则是帝国的图书馆。本来,在这个年代里,图书大多写于竹简之上,少数用贵重的丝帛书写,根本不是一般百姓所能拥有。故此绝大多数图书都收藏在官府之中,其中藏书最全的便是皇宫之中的帝国图书馆。

秦朝统一天下之时,将六国的所有宫廷图书馆内的藏书都集中搬运到咸阳宫中保存。后来虽然有焚书之举,那焚掉的不过只是民间私藏的某些违禁之书,而宫廷图书馆之内的藏书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在宽大的黑漆书架上。那成千上万卷的竹简和丝帛,用大篆、小篆乃至各种形状的六国文字,默默地保存着自上古三代夏、商、周以来一千多年,这个庞大国家的生死血战、宫廷争斗、圣贤的忧郁、君王的叹息,以及无数凡俗百姓蜉蝣般朝生暮死的短暂生命。

到得秦朝灭亡、天下大乱,诸侯兵进咸阳,放火焚毁咸阳宫,大火三月不绝,宫廷图书馆也随之遭殃,无数保存了近千年的孤本书籍就此被毁――在扭曲炽热、毕毕剥剥的火焰中,那么多史官的勤奋记载、哲人的毕生心血、普通人漫长的回忆,都一同化为灰烬,永远消失,无从填补。

汉朝建都长安,在未央宫里盖起天禄阁,将当时兵火之后能找到的所有流散藏书收集起来,再费尽心机去一本本地在民间各处访集残本、孤本,加以珍藏。

刘兴居虽然不喜欢读书,但身为保卫整个未央宫的未央卫尉,他深知天禄阁里的那些书都是千辛万苦、历经百劫才留到现在的,一旦再遭火焚,那可不是他刘兴居能够用脑袋去弥补的。石渠阁更不必说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整个脑袋都大了,也顾不得再向张嫣行礼,转身大踏步跑出庭院,一边大声命令着:“快去传令!到东宫门那边把人都叫过来!你,你去南宫门……”

张嫣听着刘兴居的声音渐渐远去,倚在朱漆的阑干旁,继续眺望火势。风越来越大了,即使远在椒房殿,仍感觉到空气中裹挟着飘来的些许热浪、些许灰烟。

张嫣被呛到,咳嗽了几声,觉得有点紧张,想自己最好现在去昭阳殿,看看六岁多的小皇帝有没有受惊。她刚转过身,突然觉得身后风声有细微的变化,本能地一回头。

三楼凉阁上方便是椒房殿的屋顶。此刻,如同一场诡异妖艳的梦一般,在远方明亮的月光映照中,十多个黑衣人正从屋顶上顺着一条条绳索轻盈地朝阑干上滑下,像枯叶般毫无声息,腰间悬挂着雪亮的短剑。

张嫣几乎呆了,脑间一片空白。直到黑衣人朝她扑来,她才意识过来:是刺客!

她本能地转身,朝楼下没命地跑去。身边的侍女和宦官都在尖叫,有的跑上前去试图阻挡刺客,但是很快传来惨叫。

楼梯曲折而漫长,仿佛没有尽头。张嫣什么都听不见了,似乎只有自己一下下急促的心跳声。

刺客们被挡路的宦官、宫女耽误了片刻时间,等到沿着楼梯追下,张嫣已经跑到了底楼的寝殿中。寝殿里还有不少房间,刺客们轻声呼喝,分头搜索。

张嫣跑进自己的卧室,刚刚来到床前,两个刺客已经破门而入。张嫣紧靠着床边站着,惊恐地望着那两人。

两个人反而不着急了,冷笑起来,眼神凌厉,声音里似乎带着大仇得雪的快感。一个年轻的道:“嗯,太后……我还以为多老,原来是这么嫩的雏儿。”另一个年长的皱着眉头,道:“刘邦的儿媳妇……别耽误时间。咱们马上还要赶到昭阳殿去接应他们呢,看他们是不是把刘邦的孙子给宰了――快动手。”

年轻的答应一声,举起短剑,朝着张嫣恶狠狠扑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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