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正是东方微微发白的卯时时分。未央宫北宫墙上的站岗士兵周去疾按照惯例,核对完了口令,把岗位交给了前来换班的同伴,活动活动已经伫立了一夜的疲惫的双腿,长出口气,朝城下走去。周围同伴三三两两地谈论着,打算下午到东市新开的一家酒馆里去喝两杯。有人转头对周去疾道:“哎,你不是就住在东市旁边么?要不要一起去?”周去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绝了――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下了宫墙,大家各自把手中的长戟交给武库的保管郎官。周去疾出了北宫门,沿着黄土铺就的夕阴街朝西边的直城门慢慢走去。
他家住在长安城西北角的尚冠里。本来出未央宫直接向北,可以从桂宫和“北阙甲第”之间的北阙大道直穿过去,到家只需小半个时辰。但是,通常此时正是住在“北阙甲第”的显贵侯爷们上朝的时候――这条大道上络绎不绝的鲜衣怒马,车轮滚滚,旗帜飘扬,流水长龙般地扑面驰来。不管他怎么尽量缩在路边行走,都感觉到压抑。后来他干脆绕个大圈,先从正西边的直城门出城,沿着长安城的西城墙根一路走到西北角的雍门,再进城走到家。这样一来要花上大半个时辰,但是好在路上清静。
沿着西城墙慢慢走着,周去疾的手常常无意识地敲打这夯土筑就的结实高大的土墙。十多年前,他刚和母亲搬来长安城住时,这城墙还不存在。后来不知怎的,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劳工,在口号和呼喊声中,这黄土压就、坚硬如石的城墙便瞬间生长,越来越高,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巍然矗立,最终将两大皇宫――未央宫和长乐宫(还有他在尚冠里的家)――包围了起来,保护了起来,将这片心脏与广阔帝国的其他世界截然分开。
天色渐渐亮起来,远处的渭水如同一条宽阔的银色带子,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静静地在平原大地上流动着。河边的麦田和黍田里,有农夫们戴着草帽、挥动木锨、刚刚开始劳作的身影。清晨的风掠过城墙上的旗帜,掠过周去疾的脸颊,他仰起头,望着那不事渲染、明淡得让人心醉的蓝天,长长地呼吸了几口。
一路上静悄悄地,周去疾想着自己的心事。到得雍门附近,才开始热闹起来。因为东市和西市――整个长安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都在城的西北角,所以大多运送货物的商队都从雍门进出。长长的驴骡队伍驮着各色的货物,东方齐国的贝壳、珍珠、海鲜,南方楚国的竹子、漆器、丝绸、玉雕,北方燕赵的毛皮、铁器、骏马,还会有骆驼队――那便是从西域来的了,驮着无数长安人叫不出名字的古怪水果、漂亮张扬的工艺品――从万里之外的四面八方,涌入这个帝国的心脏。
周去疾随着车队同行了一阵,向右拐弯,便进了尚冠里的大门。母亲早已如往常一般,早起在庭院里打扫,同时也侧耳等待着儿子回家的脚步声。
从井里打桶水,洗把脸后,在院子里坐定,母亲已经给周去疾端上了早饭――两块胡饼,一碟豆豉,一碟炒葵菜。周去疾吸溜呼噜地吃着,一边问:“小娇呢?”母亲道:“还睡着。”周去疾点点头。
小娇是他的妹妹,他最疼爱的人,但目前也是一块心病。当今皇帝已经逐渐长大,虽然还小,但是,给这个坐在皇位上的六岁多大孩子选“良家子”的行动却已经开始。长安城里身家清白、健康美丽、七岁到十六岁的女孩儿,都在入选之列。若是选进宫中,运气好的以后做嫔妃,运气差的便始终都是宫女。
有些人家视之为一步登天的机会,周去疾却深恶痛绝。他身为把守未央宫的卫士,时间长了自然听多了宫中的内幕。宫内规矩森严,行动不自由,嫔妃争宠之类自不必多说,更可怕的是永远不再有出来的机会。高皇帝刘邦和惠帝刘盈时期的宫女乃至低级嫔妃,当年在两位皇帝葬礼时已经殉葬了一部分,只不过那些女人的哭求声传不到宫墙之外而已。
余下的女子们一部分在陵墓附近为两位死者守灵,另一部分在宫中深锁。她们年纪都轻轻,却都衰老得很快。长久无所事事所铺就的寂寞,以及永远不可能再回家的现实,让她们目光呆滞,无精打采,甚至无端疯狂。
在未央宫的北宫墙这个制高点上,周去疾和同伴们不止一次听到宫中传来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过会儿就是宦官们手忙脚乱地抬着装尸体的麻袋,从长长的永巷一头费力拖拽到另一头的宫人陌――埋葬那些女子们的地方。有时麻袋就在地上拖着走,一双赤裸惨白的脚从麻袋里垂下来,在地面上摩擦着,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周去疾站在宫墙上,看着这些,厌恶地闭上双眼。一想到他那十四岁、活泼可爱、天真单纯的妹妹,又忍不住打个冷战。
然而前几天尚冠里的里长陈章却找上门来,声称周去疾一家完全符合“良家”的条件,因此这家的女儿小娇即将被放入“良家子”的名单上报。
不论周去疾的母亲如何解释,陈章都摆出一副官腔。周去疾深知陈章素来是个势利小人,完全仗着和前任相国陈平是门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子亲戚,才当得上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里长。他还以为陈章是想敲诈点钱财,便翻箱底找出来数百钱,塞将过去,陈章却坚决不收。后来临走之时,陈章把周去疾拉到门外,神情诡异地闲扯道:“周兄弟,你看,我的小儿子也十六七岁了,也该说个媳妇了……邻里邻居的,谁不知根知底?我说直点,你们家全靠你一个人当卫兵的禄米,那活得是太紧巴了,时常还得东挪西借。小娇这么好的小姑娘,那是没话说,嗯,你们也委屈她了……”
周去疾恍然大悟。未央宫的死气沉沉固然让他厌恶,可是陈章那个癞痢头小儿子却更让他恶心,小小年纪全无本分,明明干瘦体弱,却与一群无赖少年混在一起赌博打架、偷鸡走马、无所不为――其实也就是仗着他爹是个里长,不然早被别的少年们打个臭死了。周去疾前段时间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个自己厌恶的小无赖每次见到自己都眉花眼笑,赶上来殷勤地打招呼“周大哥”,然后对他的卫士工作问长问短,捏捏周去疾粗壮的臂膀,夸赞几句周去疾的武艺――原来是看上了自己的妹妹周娇。
周去疾心头火起,冷冷地几句刺耳的话送将出去。陈章脸上一阵青白,嘴角抽搐几下,似乎从没想到过周家竟如此看不上他的儿子。他干笑几声,眼神凶狠地转身离去。
周去疾回到家中,心想这下虽然解气,但是陈章必然公报私仇,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小娇的名字报将上去。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只有祈求老天爷保佑,在层层的选拔之后,不要最终当真把小娇选入宫中。
本来已经够忐忑不安了,偏偏这段时间又大祸临头。八月九日――也就是七天之前――的夜晚,未央宫北边的作室门内起火,夜间站岗的周去疾和同伴们都赶忙跑过去救火。没想到这场火是调虎离山之计,一群刺客趁着混乱,从北宫墙熟门熟路地潜入昭阳殿和椒房殿,差点将太后和小皇帝刺死。
等到天亮时分,忙乱了一夜的周去疾等北宫墙卫兵们先是集合起来,被顶头上司――未央卫尉刘兴居劈头盖脸、连踢带打地痛骂了一顿。众人习惯刘兴居的脾气,连大气也不敢出。接着,诏书传出,说刺客是西楚军的余部。至于他们如何轻易地混过北宫墙,又如何对宫内地形这般了如指掌,则需要进一步严查――首当其冲的嫌疑者便是把守北宫墙的卫兵和将领们,其中凡是曾和西楚军有所瓜葛的人,更是要送到廷尉那里严加审问。
前几天是“请”那些将领和郎官们去讯问。这几天就该轮到普通士兵身上了。其他同伴议论纷纷,虽然心中紧张,但毕竟和当年的西楚军毫无关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而周去疾自己……他坐在院子中,叹了口气,望了望自己家正屋当中,条案上的灵位――“先夫大司马周殷之灵位”。
那是他早已去世的亲生父亲,当年西楚军项王手下三位大将之一――龙且、项庄、周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