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_繁花书之未央夜雪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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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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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有吕产了。

吕产是刘章一直琢磨不透的人物。

他身居相国的高位,是实际上的帝国领袖。小皇帝和皇太后是不问政事的摆设,这点路人皆知。就连太皇太后吕雉,这两年因为衰老多病,也已基本不过问日常政事,全部交托给吕产处理。

本来,理论上,帝国军政分开,所有的军队事务都由上将军吕禄负责。但刘章也知道,吕禄只喜欢呼朋唤友、新鲜多变的生活,喜欢自由自在、纵横山野的岁月,那些衙署琐事根本懒得去搭理,于是也实际都交给了吕产。

就这样,这个庞大帝国的所有大事小事,从北方匈奴无休止的骚扰,到南方西南夷、东越、闽越、南越时刻出现的动乱,再到全国五六十个郡、一千多个县的粮食、农耕、官吏任免、法制、监察、赋税、灾荒赈济……每一天,从各处雪片般飞进未央宫、长乐宫的奏章,渴盼帝国中枢的最高批复,最后都全数高高堆在了吕产的桌上,而且旧的未去,新的又来,永远不见减少。

如果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会怎么样?刘章只觉得恐怖――这样的人生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所以,他很有兴趣去打听一下吕产的生活。听说,吕产每天夜里刚打四更天就起床,洗漱后正襟危坐,点亮烛火,在桌前批阅奏章,下笔如飞,周详细密,有条有理,直到两个多小时后,天才开始渐渐亮起来。然后他喝一小碗参汤,换上朝服,上朝议事。

这议事就更复杂了,要和政府的各个部门大老乃至下面具体办事的官吏打交道。就算大家全都唯他马首是瞻,要把他自己的想法尽数高效率、不打折扣地贯彻下去,那也是绝不可能之事,更何况九卿各部曹、地方各郡守的千百官员中,又有多少人倚仗的后台乃是与他吕氏家族作对?又有多少人在私心自用、只求自己发财?他提出的任何一条建议,又有多少人是表面上忙不迭地点头谄笑,背地里抱怨着怠工对抗?

但他始终都那么温和,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从来没有架子。纵然帝国的等级礼制已然成型,并不允许他随意向地位低者回礼,但任何一个六百石的小官在宫内路上偶遇到他,紧张地向他施礼时,他还是必然略略点头。

但没有一个人会因此和他亲切起来――他的淡漠、严肃与勤勉就像无形的高台,把他推向云霄,也把身边的人一个个推下来。

他对公事的要求极严,并且步骤精确。任何官员犯了错、工作出了点小岔子,他非常迅速地按律处罚,该多重就多重,哪怕送下狱也绝不迟疑,与此同时,一张毫不动怒、没有表情的脸,反而让犯错的人更加不寒而栗。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的脾气并不大,几乎从来不骂人。只要不是公事,他似乎耐心都好得很。

有一次,廷尉府的一个老官员和他在朝会上争论某桩案子的裁决。那官员为人甚是粗鲁,一辈子火爆脾气,倔犟如牛,专门以和上司顶撞而闻名――这次和他越争论,声音越大,偏偏还唾沫横飞,几乎每句话都会带出来一些,溅到吕产脸上。众人都觉甚是不妥。吕产只是略带尴尬地不停调整姿势,仍然与那官员说理,律、法、决、比一条条举证出来。最后那官员理屈词穷,但心中仍感忿忿,怒道:“相国比我聪明,但我口服心不服!”然后朝地上一口痰吐将出去。结果用力过猛,直斜飞出去沾到了吕产衣襟的下摆上。

吕产脸颊微微抽动一下,一转身,从殿边卫士腰间抽一把剑出来。众人脑子一懵,想:要出人命了!

那老官员从没见吕产发过脾气,看这阵势也吓了一跳。只见吕产极其迅速地踩住衣角,轻轻一挥,将那脏污了的衣襟下摆割将下来,对侍从道:“扔出去。”然后还剑给卫士,缓步上前,继续去和那官员解释。

负责纠弹百官礼仪的御史上前禀报,认为这位官员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粗莽失礼,以下犯上,应该罚他的俸禄,甚至降级。吕产笑笑道:“罢了。都是一心为了公事,并无私人恩怨。一不小心的过失,何必要计较?”最后那官员什么事也没有。

上午的朝会结束后,他并不回家,在朝房里简单吃点东西,便直接到长乐宫中处理公事,直到晚上回府。晚上这顿大概最为丰盛,有三四个菜。他没什么特别爱吃的,告诉厨子轮换着便可。厨子若是偷懒,怕是连着一个月吃得都大同小异。他也不管,吃饭时先夹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一一吃净,然后换过一盘来,吃饱为止。晚饭后,继续批阅奏章,子夜时分方才就寝。

刘章当时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每天能睡多长时间?”

别人算了一下,道:“两个时辰罢。”也就是四个小时。“但从来都没有人看到他显露倦容过。他还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只需两个时辰就够了,再多了反而睡不着。”

刘章叹了口气。五个时辰,这是自己“从小到大”的惯例和幸福。

吕产不止是不怎么睡觉。他还不嗜酒,不吃荤,不看歌舞,不蓄姬妾,不贪财,贿赂请托一概严禁,贵重礼物不收亦不送,田宅产业概不购置,只靠俸禄过活,还经常说相国的俸禄已经多到花不完了。

刘章结婚时,吕产送的礼物是四匹极难得的一色纯白骏马和一辆华丽的银饰马车,委实气派之极,现在刘章出行时都是坐这车马,引来路人尽是侧目。后来刘章才知道,那是朝廷主管车马交通的太仆官按照等级官位,拨派给南军统领的出行车马。吕产既兼任此官,觉得自己已经有相国的那一份车马,不想再收,但太仆坚持照章办事,吕产也觉甚对,正好吕雉当时暗示众臣多给刘章的婚礼捧场,于是吕产便顺水推舟,送到刘章府上去,自己看都没看一眼。

他起居的堂堂相国府,四顾萧然,家具摆设都极少。吕产性子爱洁净,各个房间地上都一尘不染,白布的被褥帐子,不加漆的白木桌椅。遇到军国大事特别繁乱复杂的时候,吕产偶尔会在屋中点一柱细长的线香,在地上铺一个垫子,盘膝静坐,心如止水,听外面细雨连绵,一个又一个时辰无声流逝,屋檐上的雨珠一滴滴落将下来。

他没有什么家人。母亲早亡,父亲吕泽之是员战将,随着刘邦打天下,受过剑伤,汉朝建立后没几年也死了。他和吕禄关系最为亲近,但两个人性格太不相似,平时也很少来往,更似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其余的吕氏子弟们都对他又敬又怕,更是谈不上交往。

他年轻时娶过一个妻子,听说很恩爱。后来四年之后,妻子去世了,似乎是急病。没有孩子。吕雉和吕莹身为他的姑母,总难免要替他张罗一下续弦之事,好歹也要延续吕家这一支的血脉香烟。但吕产总是借口政事繁忙而谢绝,后来干脆明言不愿再娶。姐妹俩也无可奈何。

于是,这么多年来,吕产便始终不婚,没有朋友,独身生活,专注政事。偌大的相国府中,也只有寥寥的几个管家和仆人,寂静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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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就是刘章心存忌讳的。

吕产一直都是独身。现在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女子,自然是唯一的表妹樊云梦。

婚后头两个月里,刘章天天粘着樊云梦的时候,总是要问这问那,恨不得把她的一切过去都了如指掌。在他听到的所有叙述中,吕产的名字总是一再出现。

是的,他知道云梦小的时候一直到长乐宫中,和同龄的高官功臣子弟们一起读书――那时天下初定,刘邦决定息武功、兴文教,故此在长乐宫中延聘大儒,收集书籍,开设讲席,逼那些显贵子弟们都来受点熏陶。本来不收女孩儿的,是吕雉好强,认为吕家的女儿凭什么就不能读书?她自己的女儿鲁元公主已经远嫁邯郸去了,便把云梦拉了进来。

他知道那时的云梦,是个胆小害羞的女孩儿,梳着双抓髻,看到周围全是男孩,且大多是些开国武将们的少爷,正是十三四岁、打打闹闹、粗言秽语的年纪,吓得她只敢躲在两位表哥身后。那时,“禄哥”更成熟一些,十八九岁了,是上过战场的人,刚刚从一支神秘的部队退役下来,回到长安,成天怀念着那支神秘部队和他的妖魔领袖,压根儿就不要来这里跟白胡子老先生读什么书,看那些幼稚少爷们蠢笨地扭打来去。所以,他总是一进长乐宫就消失了,大家遍寻不着。出宫回家的时候,他又总是在宫门边出现,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于是,云梦就只能找“产哥”陪着自己了。吕产那时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很有以后的气派――认真、严肃、勤勉、爱干净。云梦每天都怯生生地坐在靠墙角落里,要吕产坐在自己外边的座位上。她不爱听老先生们讲远古三代的贤圣先王们的往事,觉得都是一群老头子们在互相嗦来去,便总是偷偷地缠着吕产讲各种女孩家的小闲话,什么父亲做的布偶啦,什么明河边有个幽深的小山坡,开满野花啦。吕产总是一只耳朵听她讲,时而看看她,微笑一下,表示自己都听进去了,另一只耳朵同样认真地听老先生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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