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十七日,吕更始教他练剑开始,每天下午申时前后的这一个多时辰,周去疾都要学上好些招数,背上好些诀窍。等到吃完晚饭,别的军官都在营房里睡了,周去疾悄悄出来,在长乐宫宫墙转弯处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把下午学的剑再一遍遍反复练将过来。每一夜,明月渐升,又渐落,他看得到自己月光下孤独的身影,却大汗淋漓,无暇去看。
饶是如此勤奋,他仍然有点力不从心之感。吕更始教的太快,好多剑诀根本不加讲解,只让他先背下来,剑招也只让他把每一式练熟,中间该如何变化也不细讲,只告诉他以后练得多了,结合自己的经历、思索,总会领悟明白的――他心中相信,可是难免觉得稳扎稳打比较好――这剑法每一招都变化多端、轻灵纵动,最好是把一招的精妙之处练熟了、吃透了再练下一招?……他有一次吞吞吐吐地向吕更始提出这个意思。吕更始白了他一眼,道:“想偷懒么?爱学不学。”吓得他不敢再说了。
练得久了,他越来越发现,这剑法和他自己家传的楚国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确实好像是从同一个根子上出来的,许多招数背后隐约的气势都相同,不过家传剑法更趋向于诚心正气,而这剑法更趋向于妖野变幻,冷雨鬼泣,山巅神歌,另外,还有些招数似乎加进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他想了好久都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小娇来找他,拉着他不停地撒娇,抱怨说现在每天起床时都没有他抱起来,太不习惯。他满腔歉意和柔情,搂着小娇的肩膀轻声安慰之时,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中闪过――对了,是女人!招数中加进去的那些感觉,正是女人的轻盈甜美、柔弱飘逸。
他被自己的这个发现吓到了。这套不知其名的剑法,在他眼中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今日已是月初,他已学了十四天,终于将最后几招的姿势和剑诀一一学完、背下。吕更始似乎也长出了一口气,道:“千万不可忘了。以后每天都要练习,以你的底子和勤奋,估计练上五年就能摸到这剑法的精妙之处,十年之后……哼哼,应该快赶上现在的我了,只是这精纯程度,怕还欠缺一些。”
周去疾心中喜悦。他知道吕更始这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给了他一个十年的期限,那便绝无虚夸。想想能赶上现在的吕更始的身手,自己已不由得飘飘然向往起来――他犹豫一下,还是把自己对这套剑法的全部感觉说了出来。
没想到吕更始听完之后,竟愣了一下,盯着他道:“你……感觉出来的?”
周去疾不知道这句话是褒是贬,心中直打鼓,最后壮着胆子点点头。
吕更始负着双手,望着天空,似乎心潮起伏,最后摇摇头,道:“你能领悟得这么快,就天生是练这套剑法的料。我没有看走眼。很好。”
周去疾惊讶地发现吕更始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了,不再似平时满是鄙夷和冷僻。
吕更始走到高台的一排白玉石栏杆前,靠着栏杆,指指旁边的一级级台阶,道:“坐!”周去疾过去坐下。吕更始望着远方道:“你既然已经猜到不少,我就告诉你这剑法的来龙去脉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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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楚国自从七八百年前,从一个湘江岸边山林中的蛮荒小部落开始立国,一代代披荆斩棘,烧荒辟地,填平沼泽,刀耕火种,日出而猎虎豹,日落而斗虫蛇,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才在这江南重重森林湖泊、卑下暑湿的不毛之地中,渐渐变成一方诸侯。
到了春秋时期,我楚人剽悍无前,勇不畏死,唱着长歌出征四方,向周围扩张,前后花了上百年光阴,吞并了一百多个小诸侯国,才成就了战国七雄之一的南方大国地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历代楚王便都会练同一套剑法,据说是从远古先祖那里传下来的。众位贵族既和王宫关系亲近,自然也把这套剑法学了去。代代相传,不同的贵族世家记忆中的剑法不同,便有了许多细小的差异,演化成许多套不同的剑法,不过大体上的元气还是一致。你所学的这套家传剑法,应该便是那许多套分支剑法之一。”
周去疾这时才明白自己从小到大练得熟极而流的剑法的来源。他一边点头,一边心中总觉得别扭:为什么吕更始一口一个“我楚国”?虽然说吕家当年也是沛县人氏,与刘邦同县,而沛县确实在战国时期一直属于楚国,但吕更始既然已是汉朝高官,却为何似始终以楚人自居……
吕更始继续道:“到了楚灵王时,王宫中有一位地位极高的‘巫’――你知道‘巫’么?”
周去疾身为楚人,当然明白。彼时楚人在中原诸国中最具特色的,便是好信神鬼,喜欢崇拜和祭祀。小到乡里,大到宫廷,都有“巫”的身影,负责帮人治病、驱邪、祈福,级别更高点的,还可以对敌人下巫蛊以诅咒、驱赶行尸以成军队、预言未来、占卜吉凶、和亡者对话、与天神相通,端的是法力无边、人人敬畏。
“那位‘巫’因其法术博大繁多、法力精深纯正而被尊称为‘巫神’,就连灵王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得罪。
‘巫神’常慨叹的一句话就是“草木如友,风雨如故。天地情深,万物有灵”,后来他写了一部书,里面记载他所有的法术、咒语和符,以及对那句话的解释,对宇宙之道的领悟。那部书被后人奉为至宝,放置于楚宫之中,一般人连翻也不敢翻开,怕因为不敬而罹祸。可惜,后来秦灭六国,放火烧毁楚国都城郢都时,这部书也被烧掉了。
不过,‘巫神’还是留下了另外一样东西。他既无所不通,其实自身也是位绝顶的武功高手。他对楚宫中这套祖传的剑法亦是有所不满,于是加以变化,创造出来许多新的招数,大多都是以他日常降神、行法事、与天地山川灵气相通时的舞蹈跳跃为基本的姿势,以众巫师们代代相传的神话和秘仪来作为招式的内容,最终化出来这么一套空前绝后的‘巫神剑法’。
这剑法的底子既然是祖传的宫廷剑法,自然还是楚王和楚国贵族们练得最熟悉,所以我说你身为贵族世家之后,一开始的路子便走对了。而后来由‘巫神’改动成形的那些招式,就变幻莫测得多了。一般人看到后的第一印象,便是极为妖艳华丽,又极为惝恍迷离,似乎层出不穷、无终无始。
这套‘巫神剑法’虽然后来在楚国王子和贵族之间流传,但能在十分韵味中使得出五分,已算得是大高手了,大家不过是保存、守成而已。直到数百年之后,另一位不世出的武功天才,才又将其加以改动。那位天才,便是项王。”
周去疾一怔。项王?从小到大,身边的每个人提到这个名字时,脸上都有些微微动容的表情。即使是自己父亲,和项王做了多年的战友,熟悉到可以登堂入室、在姬妾面前相见的程度,仍然会变得有那么一点点端正起来。此刻,在一贯喜欢讥诮鄙夷的吕更始脸上,他又看到了那点不一样的神色。
“早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剑术的学习,说:‘已经可以万人敌了,再学下去也没太大意义’。这句话,我练剑练到现在,也没勇气说出口。
其实项王自己,倒没有什么擅长的剑法、刀法。他早已无所谓招式、法度,不管什么兵器,拿过来随手使用便是。什么破烂平庸的招式,到了他手中,只需信手加一点细微的变化,便完全变得凌厉精密起来。
比如有一次,他偶尔用斧钺,便让身边那些代代家传、精练斧钺的高手们看得意醉神迷,觉得所谓境界都不必废话了,至少见到了许多繁杂精妙的招数。于是请求项王将那些招数传授给他们。项王却道:‘刚才一时兴起,随手乱挥几下,让众位见笑了。至于招数……本来就是随意乱挥么,我已经全忘了。”
那些用斧钺的高手不死心,一定要求项王凭记忆再练一遍,好让自己努力跟着学下来。项王笑笑,便答应了,又舞了一遍斧钺。
众高手看得目瞪口呆,因为这招数固然依旧繁杂精妙――但却和刚才那一趟没有一招相同的。
项王舞完了,带着歉意道:‘实在记不太清了,怕是使得似是而非,对众位没什么用处。’
一位高手废然而叹道:‘大王,记得我楚国先贤说过,所谓千里马者,看似安静平庸,混在群马中不声不响,怯怯的。一旦起跑,便轻而易举绝尘而去,毫不费力。而众多驽马在后面苦苦追赶,汗流浃背,以致相死于道,仍然望尘莫及。此之谓天生圣贤,亦生虫蚁,自有本性之差异。云泥有别,非人力刻意所能强求――此正是大王与我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