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兵们整好长队,勒紧马匹,只等北宫门被翻过墙去的卫士们从里面打开,便风驰电掣、直奔而入。战马们似乎都兴奋了起来,不停地左右转动着,甩着头,喷着响鼻,铁蹄在黄土的地面上刨砸得尘土飞扬。
还有近处的脚步声――纷乱而匆促,由远及近,突然“砰”的一声大响,椒房殿的院门被撞开,刘兴居带着几十个校尉和郎官涌了进来。他又披上了那件鹰隼大氅,在风中飘扬得前所未有的高昂。
英无夜霍然后退两步,伸手按住刀柄:“你们干什么?”
张嫣惊惶地扑到窗口,朝外看着院中的一切。小皇帝吓得手一抖,药碗“啪嚓”在地板上摔成碎瓷片。他顾不得被扎破脚的危险,跳下床跑到张嫣身后,拉着她的衣襟后摆道:“母后,母后……”
刘兴居仰起头,左右晃了晃脑袋,握住刀柄的手兴奋得都有点颤抖起来。他清了清嗓子,但声音还是高亢得有点变了调:“吕氏家族谋逆作乱,北军已经奉命入长乐宫平叛了!”
张嫣一声惊呼。英无夜往后又退了一步,迷惑不解地道:“什么……谋逆?不是已经讲和、分权、太平了么?”
刘兴居怒吼一声:“你懂个屁!”血脉贲张,噌地将乌黑的环首刀拔出来,直指着英无夜:“那是你们要的太平,不是我要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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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无夜的第一个念头是:出变故了,要乱……第二个念头是:婉云不要在这时候回宫来。有危险!
刘兴居对左右喝一声:“此人便是吕氏同党!敢在未央宫中胁迫太后和皇上,都他妈的跟着我一起上!将他乱刀分尸!”说完招呼着众人一齐大踏步朝英无夜逼近过来。
他自己还在暗自想:我终于不再鲁莽了――这个“红巾卫尉”听说和吕更始打过很多回合,不分胜负,恐怕武功不会在我之下――我又何必孤身冒险?胜券在握之时,大家人多势众,上前乱刀砍翻便是,何必一定单打独斗――嗯,我果然不再是那个贸然上前挑战吕更始,被人一剑压住受辱的一勇之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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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无夜冷冷地咬住牙,抽出了刀。
这样被众人围上来的场面,他从小到大,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回。
每次能让他活下来的,只有比对方更快、更狠、更准的刀,如同荒野中饿狼们比拼雪白的利齿。
只不过现在,他还学会了抛弃极力和沉重,而是用一点即收的轻盈、闪电般的旋转,同样冷漠地割开对方的咽喉。
这段日子来,他活在温情、关怀与爱中,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平和、宁静与快乐了。
只有面对许多张凶恶扭曲脸孔的此刻,他才确定,自己狼一般猛烈狂悍的求生本能,从来没有懒散和迟钝过。
他的血开始沸腾起来了。
突然,张嫣从殿内奔出,挡在英无夜的身前,喊道:“你们都退下!谁也不许过来!谁也不许伤害他!”
众校尉一愣,都望着刘兴居。刘兴居的脸都扭曲了,犹豫一下,突然大吼道:“这贼子挟持太后!你们都看到了没?看到没?――快把太后从这贼子手中救下来!”他转过脸,阴狠地盯着众校尉道:“北军已经控制了全城!过会儿一进未央宫来,咱们要是被这贼子把太后带走了,大家一个个都是灭九族!”
众人早听到了对面长乐宫中的厮杀声,此刻骑虎难下,一个个硬着头皮重新逼上来。
英无夜反而冷静下来了――张嫣夹在中间有危险――刀剑无眼,一旦张嫣死了,刘兴居也一定会把罪名扣到自己、甚至是吕莹和吕产的头上――自己不能就这么动手。
他一把揽住张嫣的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俯在她耳边道:“你进屋去,保护好孩子。”
张嫣反而更加坚决,转头对着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进屋来,走地道出去。”
英无夜恍然明白――他也听说过刘兴居武功不错,只比吕更始逊了一筹。如果单打独斗,也许自己还能取胜,但再加上对方数十个都有点武功的校尉,便决计是凶多吉少――一念及此,他揽住张嫣,突然足尖一点,倒退着疾飞进椒房殿内,瞬间将殿门关上顶住。
众人猝不及防,纷纷呼喝着扑上去。刘兴居挥起环首刀,朝殿门上用力劈去。这门用的是上好木料,镶着金铜的边角,甚是坚固,一时劈不开。刘兴居朝左右吼道:“砸窗户!千万莫让这贼子劫走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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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拉着英无夜一路奔到自己的大床前,把他推到床前的某个地方,伸手抓住床板上一个隐蔽的突起,急切地道:“这地道你上回救我时走过一次――那次的路是通往昭阳殿,你莫要再走,怕是昭阳殿那边也不安全。中间有另一条岔路,通往宫墙旁的明河边上一片草丛,从那里出去,很快就可以翻出未央宫――我没走过,是刘盈跟我说的。你快走!去长乐宫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若真是北军造反了,就到长信殿附近找吕产!他是南军的统领,只有他能够对抗北军,让他去调动南军来平叛……”
她急促地说了这么多话,脸都憋红了,好不容易喘息着深吸了一口气――又连着急急道:“再去看看我姨婆有没有危险,还有樊姐姐――她们现在怕是都在长乐宫里――”
英无夜打断她道:“你跟我一起走!”
张嫣摇头道:“不行!你要冲进长乐宫里厮杀的,我这个太后没任何用,说话也没人听,反而是你的负担,会害你施展不出武功的……”
她的心底突然升起一丝凄美的绝望:怎么?我刚才居然拒绝了他?拒绝了和他一起走?
她望着英无夜坚毅如削的脸,心头一片混乱,终于一个念头明晰起来:
这不是浪漫的出走,而是生死一线的时刻。
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用的――我不能拖累他。
可是她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他带我一起走――这不正是我这些天来日日夜夜都会做的梦么?
离开未央宫,抛弃太后的名义,脱下孀居母亲的黑衣,离开空白寡欢的世界,跟他到任何地方去,天涯海角,万水千山,都不要紧。他会保护我,我会重新做回一个普通的青春少女,心疼他,照顾他,在他的身边自由自在地欢笑、娇纵和受宠。
她也知道,在正常情况下,这是个绝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但是,也许在混乱和变局中,反而有了新的转机?
刚一犹豫,突然几声巨响,窗子已被砸破,几个人影正挥刀把缺口砍大,准备往里钻。张嫣转头望去,蓦地惊呼一声,看到小皇帝竟然还畏缩在窗下,瑟瑟发抖。她来不及多想,匆匆道:“我去护着孩子,你快走!他们不会对我下手的!”
她伸手去拉动那处机关。英无夜只来得及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就瞬间沉落下去,地板立刻又合上了。
张嫣跑到窗边,刚把孩子抱进怀里,众人就已经轰然破窗而入,二话不说先奔到床前,对着地板弯腰细看,用刀敲击,寻找缝隙。
刘兴居冷冷绕着床来回踱了两圈,审视良久,突然伸手握住床板上那个突起,用力一拉,地道的入口霍然洞开。刘兴居喝道:“多下去几个人,一起去追!”几个校尉胆战心惊地拿刀朝里面挥舞了几下,纵身先后跳了下去。
刘兴居转身盯着张嫣,眼神中满是失望和怨恨。张嫣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轻柔地哄着孩子,不去看他。
刘兴居冷笑两声,鄙夷地道:“我空当了这几年的未央卫尉,白白地日夜来回巡视,勤苦辛劳地保护你们……连地道的事都没告诉我过……果然是拿我当外人……”
他想张嫣终究是太后,目前周勃和陈平没有告诉他后事如何处理之时,他最好还是不要太得罪张嫣,于是闭上嘴不打算再说。可是再看看张嫣单薄的身体、美艳的侧脸,想起她刚才挡在英无夜身前不顾一切的决绝,一股无名怒火又腾腾发作出来,恨恨地道:“那个红巾叛逆,表面老实,内藏奸诈,这几天正在……欺骗我大哥的婉云姐,没想到还要加上你!你居然对他如此死心踏地……简直比夫妻还要情深义重,真是丢尽了我刘家媳妇的脸!――怕是早已……早已……呸!”他连说了两遍,终究还是没好意思把那句“秽乱宫闱”说出来,只是朝地板上用力吐了口唾沫。
张嫣蜷身坐在窗下,绝望而平静,一言不发。只有小皇帝战战兢兢地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恐惧地打量着床前那些气势汹汹、来回走动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