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初的历法中,这一日正是年末除夕。天气已经极为寒冷,铅灰色的天空始终阴云密布,凄风凛冽,随时要下大雪的样子。
二十三岁的代王刘恒蜷缩在裘皮大氅中,车窗的帘子虽然系紧了,还是被北风不时吹得往里鼓胀起来。面前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火炉,木炭发着些半死不活的红光,连这个小车厢都温暖不了。
他抬脚顿了两下,马车慢慢停住了,前后数十辆护卫的马车也都纷纷停了下来。有人在窗帘前低声问:“大王有什么吩咐?”是他代国都城的卫戍军中尉窦昌声音。
刘恒摸了摸因为感冒而堵塞的鼻子,有气无力地问道:“还有多久?”
窦昌道:“现在已过了未时,大概傍晚时分就能到达长安。刚才使者又来报信了,绛侯、曲逆侯、东牟侯和诸位大臣、皇族到时候将在雍门外的渭河便桥边恭迎王驾……不对,是圣驾了。”
刘恒微笑起来,对这名称的细小改变甚是受用。但是已经连走了三四个整天,一想还要在路上颠簸整个下午,就觉得全身上下骨头都快散架了,不由得愁眉苦脸起来。换做平日,他早就下令在官驿中歇息了,和自己心爱的窦姬好好喝几杯酒,驱赶寒气――但是此刻却万万不可。因为今日已是除夕,他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入长安,沐浴更衣,做好准备,明天十月一日清晨的元旦朝会大典上,百官云集,最为盛大,而届时他刘恒将正式被宣布成为汉帝国的新一任皇帝。
想到此处,他叹口气――还没当上皇帝,已经这么辛苦了……他思虑一下,又开始胆怯起来,问道:“你这几天派人到长安去打探的消息――大臣和宗族们真的打算拥立……我么?不是有别的……用意?”
窦昌谄媚地道:“大王放一百个心。我的探子们回报来的消息都甚是确凿――长安城中吕氏倒台之后,现在从三方暗斗,转成了两军对垒,功臣勋旧和皇族子弟们吵吵嚷嚷,互不相让,自己厮打还来不及哩,怎有功夫来想着加害大王?倒真真是渔翁得利,让大王轻轻巧巧来坐上这个现成位置。”他越说越得意,有点忘形起来,开始直呼起昵称:“我说,妹夫,这两大派别不选辈分最高的楚王,不选国富兵强的吴王,更不选最初起兵、威名最著的齐王,单单来选你这偏僻苦寒、鸟不生蛋之地的代国的大王做皇帝,不正是指望妹夫你当个和事佬、空架子,两边都打躬作揖,不得罪、不偏心么?他们两派那点私心杂念,骗得过谁去?――反正咱们是落个大便宜,不拣白不拣。”
刘恒觉得这番话和自己心中所想甚是契合,有点欢喜。只是窦昌总这么粗俗无礼,他也有点不悦,嫌失了尊卑之分。最后他无可奈何地道:“好吧,希望明天此时,我已经平平安安地住进未央宫昭阳殿了,好好先睡他一觉。”窦昌退去,马车又缓缓驶动起来。
他想起明天要举行的登极大典,千头万绪,一时又烦躁起来。虽然周勃、陈平、刘兴居、刘章联名的信中向他保证,所有仪式细节都有人专门操办,他只要人亲自到来就行了,但是……他从座垫下取出一面青铜镜,左右侧着脸照过去――里面是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眼圈因为没休息好而发青,嘴唇薄薄的,下巴略尖了些――这哪里是传说中的天子之相?
他对自己的容貌感到厌恶,随手将铜镜放下,又缩进裘皮大氅里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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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高皇帝刘邦最小的儿子之一,从小也没见过父亲几面。八岁的时候被封为代王,跟随母亲薄夫人一起到代国去上任,只记得父亲站在高高的未央前殿门口,目送着台阶下他们母子远去的身影。
刚到代国没一年,刘邦便去世了,吕太后不喜欢诸侯王前来奔丧,他连父亲的葬礼都没参加过。
代国是帝国北方边陲的封国,疆域狭小,土地贫瘠,苦寒穷困,都城太原不过相当于邻居赵国的一个中等小城,跟赵国都城邯郸的繁华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惭形秽。赵国人就连开玩笑都喜欢用代国人举例子,把他们当成土包子的代名词。
偏偏代国还经常遭受匈奴的侵扰,附近的雁门、云中、五原等郡一年中倒有八个月要点燃烽火,特别是到了秋高马肥之时,刘恒的代王宫里总要习惯性地打包一些行李,万一匈奴骑兵突然兵临这矮小薄弱的太原城附近,便需要迁徙到军营中躲避。这种日子,刘恒小时候觉得甚是好玩,巴不得有机会出城去,过过马背上流浪的日子。长大后却烦不胜烦,然而又无可奈何。
他从小也想练武,但体质不好,加上气候寒冷多变,到后来休息养病的日子比练习的日子还长,也就干脆死了心。读书方面他倒是颇感兴趣,无奈彼时书籍本就珍贵稀少,又刚经过战火,连帝国的天禄阁都要多方搜集。他的代国本不是文化繁盛之地,王宫的图书馆便只能堆着些残缺不全的竹简帛书,后来都看得倒背如流了。他也曾上书长安,请求派人到天禄阁来抄些副本,但帝国只希望诸侯王老老实实守住封国,读读仁义之书便可,不希望他们接触到那许多兵书战策、纵横家之言,乃至史书里的无数篡逆弑君的记载,怕引发诸侯王内心的邪念,于是冷淡地回绝了他。一次两次之后,他连读书的兴趣也慢慢消退了。
十多年来,他在代王宫中寂寞地长大,没有爱好,无所事事――政事都由朝廷派下来的宰相包办了。莫说他年龄还小,就算成年之后也照样轮不到他――于是只有陪着母亲,听她说些过去的往事,尤其是那些和父亲高皇帝有关的英雄事迹。
他自己的口音已经带上了代国地方的佶屈拗硬,但母亲始终都是南方女子婉转轻柔的声调,让他非常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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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薄太后――年轻时称为薄姬――自然也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来着。奇怪的是少女时代,她的父母把几个儿子都带到附近一个著名的看相师那里去,想预测一下儿子们将来能否飞黄腾达,顺便把她也带了去。看相师对那她几个兄弟都沉默不言,反而对她产生兴趣,细细观察过她的容貌后,说了两句很难理解的话:“你会成为飞龙的母亲,不过那条龙要蛰伏很多年――天下百姓都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受益匪浅,你会给他们带来幸福的。”
她不明所以,觉得太过玄乎,并不十分相信。没过两年天下大乱,秦朝灭亡,诸侯纷争,她一家人连保命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想什么富贵?更别提什么造福百姓了。
后来在乱军中,她被一个汉军将领发现,觉得这个绝色美女是一份好礼物,就扔给她父母几两黄金,半聘半抢地把她强行带走。父母家人慑于面前那些刀枪明晃的粗鲁士兵,不敢反抗,只有喊天抹泪地送别她。她回头望着父母,自己哭得都快死掉了。
她被送到了荥阳城,献给了汉王刘邦。那时楚汉两军正在荥阳-成皋一线来回拉锯,战事僵持,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结局。刘邦本来脾气就差,那段时间更是喜怒无常,动不动摔桌子、砸板凳,冲着属下发火。她一开始吓得要死,远远躲在帷帐后,可是逐渐发现――当属下们都灰头土脸地退下之后,刘邦坐在那里生闷气的身影,也显得甚是孤独可怜。
她的心地本来极善良,家里人杀鸡都不敢看,端上鸡肉来她就满脑子想像这只鸡活蹦乱跳的样子,赶忙闭上眼,一筷子也不去夹,往往还要到院子里,把那只鸡褪下来的鸡毛挖个小坑埋了,祝祷那只鸡好好升天,不要半夜里作祟,跑到她床上乱啄。
此时她既然觉得同情,也就壮着胆子从帷帐后走出来,到这个苍老男人的身后,一边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他,一边说些很幼稚的安慰话,都是那些哄小猫小狗的词儿――别的安慰话她也不会说。
刘邦一开始甚不习惯,总是冷冷甩脱她的手,瞪她一个白眼,自己转到桌子另一边去坐着。她也不生气,下次还这么着。后来次数多了,说也奇怪,她每次一抱着刘邦,南方口音的吴侬软语在刘邦耳边一响起来,刘邦的火气就消掉了很多,叹口气,默默地摸着她的手,似乎在想着渺茫的心事。
后来汉军获胜,刘邦进了长安城,做上了皇帝,封她为薄夫人,但是见她的次数变少了,也许是宫廷里的美女太多的缘故吧――她倒也无所谓,本来自己就不是刘邦的正妻,不过一个抢来的小妾而已――他是她的男人,需要她时,她会去陪着他,安慰他;但现在他身边有足够多的女人来担当此任,她自己也乐得清静。而且私心里,她还颇为感激刘邦――因为这个男人的胜利,自己一家人都得了点小小的富贵,父母兄弟每隔一段时间还能进宫来和她相聚,享受天伦之乐。想想乱世中她的那些女伴们的遭遇,自己就庆幸不已。
她住在未央宫椒房殿附近的一间偏殿里,平时甚是逍遥自在。养了几只小猫小狗,给它们取了名字,每天都和它们玩上大半天,其乐融融,并不寂寞。何况早已有了儿子刘恒,她忙着照顾这个婴儿,从小就给他讲各种小故事,也不管他当时听得懂听不懂。
所以,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充实开心,衣食无忧――刘邦偶尔来一次,她还是叽叽呱呱地用一口刘邦不能全懂的吴侬软语,讲许多关于小刘恒的好玩事情,格格地笑个不停。刘邦也会微笑,逗弄刘恒一会儿,就又匆忙走了。她也不难过,回头接着忙自己的事。
唯一让她有点不安的,是吕皇后看她的眼神很冷,似乎嘴唇总在念念有词。她也知道,妻妾相妒乃是人之常情,并不吃惊,心里只盼着惹不起、躲得起。不过吕雉的妹妹吕莹似乎也很讨厌她,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她想来想去,也没猜出自己哪里得罪过她,只得叹口气,正好干脆不用去陪笑脸了。
这平静的日子到刘恒刚满八岁时,起了点小小的波澜。刘邦有一日突然来到她房中,告诉她,自己要御驾亲征了,是去讨伐淮南王英布,要她跟着自己一起出行。
她吃了一惊,问:“那,小恒呢?”
刘邦道:“当然留在宫里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上战场?到淮南的路程又那么远。”
她有点舍不得和孩子分开,就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怎不带皇后一起去么?带上臣妾,会不会……显得拂了皇后的面子?”
刘邦叹口气道:“皇后要坐镇长安。而且她一向都有点对我恨恨的,带上她,倒是怄气的时候更多――我也怕见她啦。”
薄姬一想着这次是去出征打仗――肯定要杀人、流很多血――就觉得心中忐忑不安,试探地问:“你做啥一定要亲自出征?你也好些年勿曾亲自打过仗了,年龄大了,身体又勿好……”
刘邦确实显得更苍老了,缓缓道:“我也不想再吃战阵之苦啦,但是不去又不行――英布么,别人都打不过的,我不亲自出马统帅诸路大军,就更加没胜算啦……”他抬头看看薄姬清秀温柔的面庞,道:“你就别推托啦。小恒又不是一两岁的孩子,你离开他几个月也没事的。别的姬妾们都是巴不得成天缠着我专宠,只有你……”他忍不住苦笑两声,道:“我知道我这几年很少见你。你莫要跟我也怄气。一到打仗的时候,不知怎地,我就只想带上你。万一吃了败仗,也只有你能哄着我,让我心里舒服一些。”
薄姬很少听到刘邦说这些温情的话,心中感动,只道:“我从勿曾生过你气的。你需要我,我跟你去淮南就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