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皇宫的御花园中举行。我简朴的装扮自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目。倒是那革氏国的公主一露面,让御花园的很多男人死死地盯住不放。华宣那薄薄的唇角往上轻轻一翘了,让人看不分明那是讥诮还是冷笑,亦或是满意欢喜。唯有狄华江的眼光飘到她的身上又飘走了。鹿荣国的太子倒是很豪爽,笑着说道:“这位公主真是出落得越发美丽了,恐怕在我这鹿荣国中也无有这样的绝色美人儿!”
狄华江还是一派温和淡然,只是我从他身前走过,听到他对我悄悄地说一句:“你这身装扮真好!”令我含笑回眸。
我的位置安排在华宣的左首,狄华江则被安排在他的右首。出席的宫眷想必是在宫中地位不凡,还很有可能都是宗室重臣之女者。她们向我纷纷施礼,我亦回礼了。从她们的神态中,我发觉她们再不似那时在皇太后面前对我曾有些不解或淡漠的神情,反而显得有些谦恭,甚至有的还出现了惶恐之态。而最让我奇怪的是,隆华竟没有出席这宴请。狄华江也许正就这个问题正倾身向华宣询问。可惜,我距离他有点远,他们之间的对语我听得甚不清楚。只是片刻间,乐声响起,宫人们穿梭如织。坐在我左首的奉宁王爷,只见他眼稍稍一斜,一位侍者便将一锦盒呈现到我桌前。我打开一看,正是我送他的那一管洞箫。我顿感不解,便抬眼望向他。而他瞧见华宣在与狄华江低头细语时,才轻轻靠近我,告之:“待会,我皇兄会唤尤氏出来,届时他必会请你奏箫曲,尤氏舞之。”尤氏――听他这么一语,我不觉眉头紧皱。不曾想,尤妩语伴华宣这么长的时间,竟连个妃位也没有封上,叫人怎能不怜之。
华宣端起酒樽,邀客共饮了三杯,宴请正式开始了。很快,众人渐渐沉醉于美酒佳肴,声乐歌舞中,言谈举止也渐见肆意。也就在这时,尤妩语身着水红色的长裙在两位宫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来到了华宣的面前。
“华静宫婉仪尤氏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她跪拜在地,婉转出声,行三叩九拜之大礼。
“平身,一旁侍候吧!”华宣静静传出话来,很快有几位宫女端来椅子,将她安置在我旁边。
“镇国公主,”当我正准备跟尤妩语打招呼时,华宣抢先开口说话了。“听人说你的洞箫天下无双,恰巧我这位妃子的舞姿据说与你有得一比。怎么样,你们二人为我等演奏一曲洞箫天舞如何?”
“这――”幸亏奉宁王爷提醒我早有准备。只是我觉得尤妩语的身体显得有些疲劳,不免有些担心。于是,我便投了尤妩语一眼。
“尤婉仪,你就舞上一曲吧,让众人见见天仙之舞姿,是否为风华绝代。”华宣也直接问向了尤妩语。
“那就有劳镇国公主了,”尤妩语抬眉看了我一眼,便紧皱眉头低下头去。
“来人,扶尤婉仪下去更衣,”华宣旁边的一位宫眷在嘱咐着。
然而,就在两位宫女搀扶着尤妩语时,我发现尤妩语几乎是脚无法挨地,被两位宫女拖着走。她脸色苍白地望向我时,似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慢着,”我喊出声来。然后快步上前来到尤妩语身边,阻止她们前行。这时,我才发现她隐含之中的眼泪。于是,我倾身对她耳语:“你的脚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望向华宣。华宣正在面对着宾客举杯慢饮。片刻,她咬牙告诉我:“才刚习舞时,不小心脚扭了,感觉有些疼痛。”
众人并没有觉得我和她对话有何不妥,因为吹奏者与伴舞者商讨合奏之事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弯腰抚她脚下被扭伤之处。只觉扭伤之处已高高肿起,稍一挨碰,尤妩语便流露出微微呲牙的神情,想必是疼痛难忍。她这种情况如何还能旋舞。可华宣即已下旨,她又断不可违之。如此两难境界,难怪她紧皱双眉。
于是,我走上前去,请求华宣换下尤妩语。可当我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华尹却抢先上前,对皇上说道:“皇兄,前几日我曾听过镇国公主吹奏一曲秋江月,心中实在倾慕不已,只可惜当时我手中无琴,不能与之合奏。今日,正巧我带来古琴,望能与公主合奏之。”
华宣一听,放下手中的酒樽,眯眼看了看眼前的华尹,然后将目光移向我,道:“镇国公主意向如何?”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一切,连同生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求之不得,”我略含感激地望了华尹,便直视华宣,“久闻奉宁王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琴艺更是高人一筹,镇国久仰之。今日能与其合奏琴箫,此乃三生有幸。”
“那好,”华宣注视我良久,他的眼神逐渐恢复了他原有的冷静和锐利。“来人,拿走酒肆,换上清茶,我们要好好品尝这难得的琴箫合奏。”
顿时,整个宴场变得祥和与宁静起来,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斛,换上了清茶。琴箫乃素雅之乐,欣赏时必须心静神宁,否则难以品尝出其中的深蕴。清茶伴着清风明月,正是欣赏的最佳意境。
已有人搬来琴桌,上面放着古琴。华尹在琴桌前坐好,便若有所思地望向我,问:“奏何曲?”
我望向天上那一轮明月,便含笑道;“就那秋江月吧!”
“好!”华尹双手开始抚向琴弦。
我亦将红玉箫举到唇边,略一沉吟,箫声琴声同时扬起。
箫声初起时,婉转悠长,琴声在后,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上有一轮明月,满江清辉荡漾,江中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长,商声陡起,琴音忽转,仿佛天色突变,乌云闭月,狂风暴雨疾下。箫声亦随之激越,就像被抛在浪尖的那一只小船。高昂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长余韵。
我放下红玉良久,感觉汗浸湿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凉意透过身体,一直渗进心底。这支秋江月是他传授于我。而我急于钻研之,则是企求与他合奏时能完美无缺。然而,奏此曲时他总是说我心不在曲上,实难与箫天人合一,很难让他的琴能随我的箫而畅之。而我却认为他是在讥讽我吹箫不够功力。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是我把这支关于月色的曲子单单看作了曲子,却没有把自己当作那船中人。当小船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的时候,我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恐惧,只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同舟的人。然而,就在我想到这一层时,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凉意,就好像从幻境突然被抛回了世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转脸去看承桓,发觉他开始着重复我在洞箫上的动作。忽然间,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他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里触摸捏弄一般。不,他不是他!
而此刻,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御花园内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我才听到鹿荣国的太子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然后,他又看着狄华江道:“你觉得如何?”
狄华江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望向我淡淡一笑,道:“奉宁王爷如此小小年龄竟能与镇国公主合奏得如此和谐,难得!”
“不错,”华宣也插了进来。他带着一点深思的神色望向华尹,然后再移向我。接着,他用显得略微有些轻松的口气说:“是啊,九皇弟,恐怕再过几年,镇国公主也很难再有能力与你奏此和谐之曲人。对了,镇国公主,听说你有个妹妹,是吗?”
“是,”我微微一笑,然后望向奉宁王爷,“只可惜,她比奉宁王爷要大上许多!”
“是啊,可惜,”华宣哈哈一笑,“九皇弟,你和镇国公主让我等欣赏到了如此美妙的天籁之音,皇兄该如何奖赏你呢?”
就在他们兴致正浓的时候,我走出宴席,想找一处清幽的地方静静心。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明白,我不禁想起了弘宣。不知道父王的身体可否安康,兰姨和镇兰的日子过得如何,褚天过料理军务是否已顺手……不曾想,让我牵挂的事竟如此之多。
也就在这时,一位宫女从黑暗的一角颤颤微微地走出来。她左右看了看,发现无人时,才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深施一礼,道:“镇国公主金安!”
“你是……”我眯眼看了看她,感觉自己好似从没有见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