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风云录2之芙蓉华落_武林客栈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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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阳风云录2之芙蓉华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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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边新燕栖碧楼

残春将罢,柳开鹅黄,花弄娇紫,世界一片浑然颜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蹒跚着走了过来。春意盎然,但他却连一眼都不看。只因他的脸上,却全是饥色。

人若是饿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面好看。可惜的是,这少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上一碗面了。他能吃的,就是这柳树的芽和田间的各种野菜。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将茁,这些都不能吃了。所以他就只有挨饿。

突然,就听远处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声一罢,就见四方的饥民全都围拢了来,向着镇子上一处高门大宅跑去。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噜吞了口水,飞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远看还不觉得,这一奔近,便觉饥民真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就见有人用力挤出来,手中捧了碗热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边喝了起来。那粥极稀极薄,一碗汤水中,不见几粒米,但那饥民却顾不得热粥滚烫,呼噜呼噜地喝着,满脸都是兴奋之情。那少年只觉肚子中一股饿火腾腾然冒了出来,当下也用力向里挤了进去。

他身材瘦小,见缝就钻,不一会儿,就钻进了人堆中。从拥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大门口架了好大一口锅,腾腾的热气就从中间冒了出来。那少年精神顿长,浑身像生起了无穷的力气,使劲向里挤了进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头过来,恶狠狠地吼道:“哪个小崽子在挤?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向后躲开。只听哗啦一声响,脖子上就觉一阵滚烫浇了下来。那少年被烫得猛然跳起,立即就听噼里啪啦一连串地响声,周围几个人手中的饭碗,都被他打了个稀里哗啦。这下众人一齐大怒,吼道:“揍他!”

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锅边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气之大,简直可以毁天灭地,当下也顾不得抢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群中钻了进去。猛地一只脚当头踹了下来,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抢上一碗粥,你这天杀的小贼就抢命地撞上来,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这口气可怎么出?”

那少年见那只脚来得凶恶,有心躲闪,但他久饿之下,当真已经乏了力气,被那一脚踹在心口上,踉跄后退,登时就觉身子一阵发麻。周围一片喊打声中,几个饥民一齐冲了上来。

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那些饥民都是双目赤红,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若是让他们近身,那他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断送在这里了。那少年急忙四处搜寻,突然没命地向那粥锅奔了过去。

那饥民吼道:“这小贼就快没命了还想着吃!”

只见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从那大锅底下抽出一块木棒,霍然挥舞了起来。那木棒烧得炽烈,几乎没有握手之处,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阵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仿佛都成了个火球。那些饥民吃了一惊,齐声叫喊,都退了回去。那少年不再挥舞,但双手死死握着木棒,不肯放手。他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周围的饥民,眼神酷冷阴狠,离得近的几个饥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眼神绝不似人类,竟似是极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对生命危险时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间决无任何选择!

空中传来一阵焦臭的气息,却是从那少年手中发出的。

这少年竟宁愿自己的手被烧伤,也不肯放下这根灼火的木棒!这些饥民中不乏无赖凶悍之辈,但像这少年一般狠恶,却也少有。但他们心中恨怒,却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几时。

突然从那高门内传来一声咳嗽,就听有人缓声道:“这位小友,火烧着手很痛,你放开好不好?”

众人转头看时,就见高门内踱出一人。乱世灾变,饥民充塞,但他却吃得脑满肠肥,面团团的极为富贵。他脸上笑眯眯的,尽是一团和气。饥民中有认识的,就叫道:“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饥民一听,立时轰然应道:“真是大善人啊!”“活菩萨啊!”“积善有报,大善人再多放点粥吧!”

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犹豫,但转眼看到周围仍不肯离开的饥民,却又紧了紧手,不肯放开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请散开吧。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让家仆还给你们。怎样?”

他挥了挥手,几个健壮的仆人抱了一摞碗走出来,放在了地上。那些饥民见有了碗,也就不再纠缠,一轰抢了上去。王大善人缓缓踱到少年身边,笑道:“这位小友,请跟我来,我请你吃饭怎样?”

那少年听到“饭”这个字,双目中立即蹿出一阵饥火。王大善人见了,也就不再说话,带着他向门内走去。那少年默不做声地跟在后面,王大善人偶尔回首,笑道:“你还不肯将这根棍子扔掉么?”

那少年脸上一红,急忙将木棒扔了出去。王大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难道不觉得手痛吗?”

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伤了一大片,无数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他见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将双手藏在身后,低声道:“习惯了!”

王大善人脸色动了动,叹道:“看来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声,两人穿过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那房间陈设极为奢华,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头静立,似乎对这种富贵气度司空见惯一般。王大善人的脸色又动了动,将那少年领到了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摆满了饭菜。肥鸡肥鸭,整鱼整鹅,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那少年立即扑了上去,劈手就抢过当中那只鸭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这一口实在太大,将那鸭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来。好不容易将这块鸭吞下去,他又是一大口咬下,似乎不这么吃,就不过瘾一般。满桌的饭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几筷子,竟然几乎被那少年扫荡一空。

王大善人脸上显出了一丝骇异,要知道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个人吃,这少年全部吃完了。到后来连每碗里的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王大善人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吃饭不嚼呢?”

那少年红了脸,低声道:“这样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撑几天饿。”

王大善人缓缓点头,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个地方,再也不用挨饿,你去不去?”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学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狠恶之色,但转瞬笑道:“学武慢慢来不迟,要知道,穷文富武,只有肚子饱了,才可以好好学武。饿着肚子,哪里还有什么力气打拳?”

那少年想了想,觉得王大善人的话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来吧。”他一声呼唤,一个矮胖的仆妇走了出来,带着那少年进去,给他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那少年本来邋遢龌龊,这一洗换,加上吃饱了饭,竟然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只见他站在厅中,极为挺秀。

王大善人点头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红姑娘一定喜欢。”

那少年不知道红姑娘是谁,也就不答话。王大善人看了看时辰,道:“红姑娘还有半个时辰就过来了,你且休息一会吧。要知道我将你送到红姑娘那里,乃是做好事,你只要听话,不但不用挨饿,还可以锦衣玉食,大富大贵。”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红姑娘的武功好不好?”

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失望。”

那少年不再说话。桐阴拂绿,放粥已然完了,高门内外都是一片静悄悄的。不多时,就听侧门吱呀一声,一乘小轿抬了进来,直到厅中。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红姑娘来了。”那少年也跟着站了起来。轿帘抬起,就见一个中年人跨了出来。

王大善人脸色一变,道:“怎么不是红姑娘?你是谁?”

那中年人不答话,俯身掀着轿帘,一只手轻轻搀着一个小女孩出来。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爱,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极为活泼。她穿着一件绿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来。头上扎了两个辫子,却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拢住。那珠子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晕光,王大善人颇为识货,一句话冲上嘴边,却硬生生地顿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声,道:“听说你这边有很好的孩子,我来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们这边有什么孩子?这位爷,您误会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红姑娘还不敢骗我。这样吧,你说个价,我决不还价。”他微微昂起头,不去看王大善人,派头极大。王大善人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这位爷,这个数,你肯么?”那中年人连头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货色好,我给你双倍的价钱,一千两。”王大善人脸上的肥肉一阵哆嗦,笑得眼睛都眯上了。他的一双肥手一阵扒拉,一把将那少年扯了过来,使劲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爷,您看这货如何?”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后的手。那少年吃痛,但却紧紧咬住了牙关,哼都不哼。那中年人微微加劲,少年痛得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但他极力忍住,竟然决不求饶呼痛。旁边的小女孩皱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却极为听那女孩的话,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试试他的耐力。哪能捏坏他呢?”

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谁不知道你的六阳手已经练到了第八重的境界,连我爹都说当世没有几人能挡住你,何况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将你的还息灵膏拿出来,我给他涂一些。”那中年人似乎对小女孩百依百顺,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来,递给了小女孩,笑道:“这灵膏极为珍贵,疗治他的火伤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过来,走到那少年身边,道:“把手伸出来。”她的话语轻柔温和,但却有种不可抗力,让人不忍心拒绝。那少年依言将手伸了出来,只见那些火伤水泡都肿了起来,变得青一片,紫一片的。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忽然垂下泪来。那少年登时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但见她绣面芙蓉,洁白光润,而自己的手却浮肿龌龊,哪里敢去亵渎?正自心慌意乱之间,只觉双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一片清凉缓缓涂在了自己手背的伤处。那小女孩极为仔细地打开还息灵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带的一只软签,涂了灵膏,在他手上轻轻敷着。那灵膏一接触他的肌肤,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气透了进去,疼痛迅速地消减了下去。那小女孩轻声道:“我叫宁芙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闻着她发稍淡淡的香气,忽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道:“我……我叫世宁。”

宁芙儿仰起小脸,笑道:“我们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宁’字,真巧。”

她的脸净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练,在世宁的面前张开。世宁的脑中忽然升起一阵眩晕感,似乎这少女的脸庞带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竟然让他不敢凝视,急忙红着脸躲了开。

王大善人一直陪着笑看着他们,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这位爷看中没有?”

那中年人缓缓转身过来,对着王大善人。他的神情、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觉得笑不出来了。那中年人缓缓道:“我姓武,叫武延寿。你想必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点了点头,道:“武爷,小人见识浅,您是贵人,小人怎么能听过您的名字呢?”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亏你没有听过。今天我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王大善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武延寿道:“但我带了另一样东西,一定能值一千两。至少对你来讲,绝对值!”

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钱,什么都行!”

武延寿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脸色骤变,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气息仿佛万年玄冰一般,从武延寿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身躯,竟连丝毫都动不了。武延寿突然一掌击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击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

王大善人一声闷哼,身子笔直飞了出去,轰然声响中,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那墙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躯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条身子嵌进了墙壁中,却没有一滴鲜血流下。他体内的鲜血,已在瞬息之间,被那炽烈的阳刚之劲焚化干净。武延寿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罢!”

宁芙儿叫道:“也带着他一起走!”

武延寿笑道:“不带着他走,难道要让他留在这个魔窟中吗?”

宁芙儿大喜,走上前来牵住世宁得手。世宁却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寿:“你为什么杀了他?他给我饭吃,是个好人。”

宁芙儿笑了,她一笑起来,就仿佛全天下的花都一齐绽放:“你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饭吃么?因为他是个人贩子,专门收留没饭吃的小孩,然后将他们卖出去当富人家的奴仆。那个红姑娘……”

她的脸红了红:“她可真是红,不过她买去的孩子,将来一定比她更红,你若是到了她家,当真比死了还难过。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义,因此,才故意装作买主,探听确实了,才予以格杀。我们华山派的,从来不妄杀一个好人的。”

世宁的身子震了震,嘎声道:“你是华山派的?”

宁芙儿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过,听了六阳手武延寿的大名,就该知道我们是华山派的了。”

世宁突然一把攥住宁芙儿的手,大声道:“我要学武功!请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热烈,宁芙儿不禁一怔。

那夜,世宁从太师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多。运气好的时候,帮人做点苦力,赚一两个铜板;坏的时候,只有沿街乞讨,露宿街头。其间,苦不知吃了多少,当也不知上了多少当,王大善人这样的骗子,更是司空见惯,惟有江湖豪侠,却也次也没再遇到过。

然而,虽然有了三年来上当、受伤、死里逃生的经历,他仍然会相信王大善人。不是不长记性,而是他学武的念头实在太强烈。哪怕遍寻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学得一身本领,救母亲出来。

宁芙儿看他出神,皱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松开手,我会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宁大喜,问道:“华山派会不会绝世武功?”

宁芙儿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世宁不知道她笑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宁芙儿笑道:“你想要学绝世武功?追上我再说吧!”

她的身子忽然飘起,就仿佛一朵绿云般,转瞬滑出了两丈远。脸上却堆起鬼脸,向着世宁呲牙咧嘴的。世宁就觉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

二沾衣翠微爽气浮

华山并不远,尤其是跟着这么个可爱的宁芙儿一起。

武延寿的行囊颇丰,一路行来,专门可着宁芙儿的心意住行,世宁也终于不用挨饿了。一路谈起华山众侠在江湖上的侠义举措,听得世宁又羡又喜,那求武的心情便更加迫切了。

华山又名太华,乃是中原最著名的五岳中的西岳。奇峰秀美,气象森然,势冲霄汉,摩地旋天,颇具王者尊像。云雾翻腾,直如仙境。武延寿特意准备了两个斗笠,让二人戴在头上,遮挡那山岚深处的细雨。他自己却放开了胸襟,将宁芙儿托在肩头上,大踏步前进。世宁浪迹江湖多年,虽然学的东西不多,但身子壮实,华山虽险,倒也不觉太苦。武延寿见他累了时,便招呼他歇了,拿些干粮牛肉来吃。

自秦至明,皇帝多亲临华山祭祀。所以华山派并不居于庙宇厅台众多的北麓,而是在南麓最高的南峰上。三人沿着一条小道上行,走到半路上,世宁偶尔回头张望,就见云雾弥漫,三人仿佛置身天上,只要稍微一错脚,便掉了山下,摔得粉身碎骨。他生长北地,这等险峻的山势见得少,忍不住骇然变色。

宁芙儿见他慌张,咯咯笑道:“学武之人讲究心中无惧,我派立足于华山最高峰,隐隐就含着与天比高的意思,这等自然之威,哪能与人力相比?人定胜天,巍巍华山,也要踏在我们脚下才是。”

世宁听她说得凛然,心中惭愧,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记住了。”

宁芙儿笑道:“你不必惭愧,这是我爹爹的话,叫我说,却是说不出来的。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却一次都没有爬过,要我跟你一样走上来啊,说不定我也骇破了胆子。”

世宁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生长华山之上,怎么却从来没爬过山呢?”

宁芙儿道:“我每次下山上山,都是武叔叔背着的,所以说从来没爬过。”说着,叹了口气。

世宁点了点头,就不再问。这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宁芙儿乃是华山掌门宁远尘的独生掌珠,全华山派都疼爱得不得了,尤其是宁远尘的生死之交武延寿,更是惟恐呵护不周。这与他小小年纪浪迹江湖,那是截然不同的。不过世宁倒也没有羡慕之心,或者像宁芙儿这样美丽的小女孩,本就应该享有众人的喜爱吧。

太阳渐渐升起,云雾散淡。世宁再走了会,脸上微微沁出一层细汗来。宁芙儿眨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道:“世宁哥哥,你累不累?”

爬了这么久,世宁已经有些疲乏了,见宁芙儿兴致正高,他不忍心扫兴,笑道:“不累。”

宁芙儿点了点头,笑道:“你若是累了,就让武叔叔背你一会。”

世宁吓了一跳,急忙道:“不用!不用!”

宁芙儿咯咯笑道:“又不是让武叔叔打你,你慌张什么?”

朝阳渐高,远远就见前面云雾淡开,露出一片的房舍来。宁芙儿笑道:“到家了!”

世宁看时,那房舍普普通通的,并没有高大的宫殿或者楼台,丝毫看不出江湖大派的威风来。但华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之极,世宁倒不怀疑其实力。想到自己此后就要在此习武,而华山掌门肯不肯收自己还未知,不禁心中忐忑,脸上便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宁芙儿冰雪聪明,见他脚步放缓,便猜到他心中紧张,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爹爹是很慈祥的人,何况,有我做保票,他一定会收你的。”

世宁见她说得笃定,也就放了一半的心。武延寿的脸色却一变,道:“有敌人!”

宁芙儿一怔,但她素知华山派的威风,而且爹爹和武叔叔都在,有什么敌人打发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武延寿的脸色却转而肃然,紧拉着世宁与宁芙儿,向着房舍中间一座大房子走去。那房子极为开阔,容纳一二百人也绰绰有余。房中聚拢了三四十人,但却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一股极为深沉的气息翻腾鼓涌,在房中弥漫开来,世宁只觉心头烦闷,似乎呼吸都被压制住了,喘不过气来。空气粘滞得就如一团糨糊,紧紧吸贴在他的脸庞上,难受之极。房子的正中央,是一把檀木的椅子,旁边是一溜的圆凳,上面坐满了人,圆凳的后面,又站了一排人。这些人都穿着同样的服饰,想来便是华山众侠了。椅子与圆凳形成一个宽大的锥形,在锥形的中央,却站着一名红衣女子。

华山众侠的脸色都很沉然,那红衣女子却在盈盈笑着,并不说话。所有的一切都宛如雕塑,惟一动的,便是插在地上的一枚令牌。这枚令牌,正插在红衣女子与华山众侠的中间。

那是一枚奇异的令牌,通体漆黑,但漆黑中却仿佛升腾着玄乌的火焰,如秘魔怒舞,烛照九天十地。那火焰中含有某种莫名的力量,世宁才一注目,便感觉目光再也挪移不开。

红衣女子柔声道:“宁远尘,人已经到了。”

居中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向世宁这边望了过来,淡淡道:“武师弟。”

武延寿抱拳一揖,道:“掌门师兄。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到华山撒野?”

那红衣女子笑了,她的手突然掣动,那枚令牌突然从地上弹起,电舞旋转中,被她纤纤素手抓住,凌空一划,向武延寿击了过来。

两人的距离几乎相隔了两丈多远,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都不可能将内力运到如此远的。武延寿以为她要以令牌为暗器,当下右手旋转托起,向前抓了过来。他天生枝指,右手生了六根手指,特别适合练习华山派的六阳功。这一爪抓下,登时六道炽烈的内息从他的指尖上放出,相互扭曲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布散在武延寿的身前。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女子若是没有特殊的本领,也杀不到华上顶上。这一招以守为主,未虑胜,先虑败,六阳手武延寿的威名,可不是侥幸得来的。

那红衣女子一声咯咯的轻笑,突然哧哧之声大作,隐约之间,就见她手中的令牌尖端腾起一丝黑气,宛如龙卷长空,倏忽之间就射到了武延寿的面前。乌光电发,武延寿的六阳功运起,周围本是一片炽热,但这黑气才起,立时化为一条冰线,直插而入!

武延寿大吃一惊,猛提内息,向那黑气上迎去。那红衣女子皓腕轻抖,黑气电射飞舞,正正射在武延寿的脉门上,然后“刷”的一声,蹿了回来。但武延寿强猛的六阳功,就被这轻轻一点,完全破掉了!

武延寿惊骇莫名,厉声道:“你是谁?”

那红衣女子淡淡道:“我是红姑娘。”她的笑容一转,房中忽然一亮,她仍然是在笑着,但这笑容却变得截然不同,柔冶中带着极度浓冽的荡意,她的美丽就仿佛融化在这笑容中,随着笑容扑面而来,直入人的心底,“或许你们知道,我是大江南北,最有名的名妓。”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但却响震着追魂夺魄的媚力,“但没有人知道,我却是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红线’的领袖!”她的手轻轻移动着,将那枚令牌翻转欣赏,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似乎整个心神都聚集在令牌上,“大名鼎鼎的六阳手武延寿,却不认得钧天令,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武延寿身子一震,忍不住惊呼道:“钧天令?四天令之一的钧天令?”

红姑娘柔声道:“原来你知道,只是不认识罢了。钧天令乃是赏罚之令,传说立此令的大方老人传下话来,此令若出,江湖中人都不得违抗。大方老人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但亵渎此令之人,却都离奇失踪了。不知道老人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而号称江湖大派的华山派,是否有这个胆识,敢违抗此令呢?”

武延寿忍不住一窒,钧天令的传说由来已久,的确如红姑娘所言,凡不听从此令之人,都会离奇死亡,每次此令出现,都会搅起漫天风雨。只不知道,此令是如何落到红姑娘手中的?

红姑娘淡淡道:“你杀了我的属下,抢了我的货物,红线的规矩,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只要你两件东西。”

她缓缓转头,盯住世宁:“这一对孩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可爱煞人。我就带他们走,抵消你们的冒犯吧!”

华山掌门宁远尘霍然站起,怒道:“不行!你可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红姑娘的凤目渐渐睁大,射在宁芙儿的身上。宁芙儿对她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出老长来揶揄她,红姑娘笑道:“是贵掌门的女儿,那就更好了。”

她的身子忽然如一朵红云飘了起来,转瞬之间就闪到了门口,凌空一把抓下,向宁芙儿和世宁擒了过去。

武延寿怒道:“你休想!”他深爱宁芙儿,见红姑娘有伤害她的意思,哪里还顾的及自己的伤势?双手凌空划动,左六道、右六道,一共十二条炽烈的火气纵横飞舞,双掌如火,向红姑娘击了下去。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柔声道:“你伤得很重,知道吗?”说罢她突然撮唇一笑。武延寿一声大叫,先前被钧天令所伤的地方变得剧痛无比,隐隐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手掌中蠕动一般。他吃了一惊,手掌上的六阳之劲登时转弱。但受伤的手掌却不听他的指挥,自行挥舞了起来。猛地一阵锥心的刺痛传了过来,一蓬鲜血从他手背爆开,在空中就变成乌褐色,浓重的腥气刺鼻欲呕,血光之中,竟然暴起一条极细极长的小蛇,闪电般向武延寿的面门噬了过来!

武延寿大骇欲绝,急忙奋起残余的掌力,全力向那乌蛇击去。哪知那蛇就宛如不受力一般,笔直飞跃,丝毫不受掌力的影响,转瞬就射到了武延寿的眉心!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厉啸:“妖女休要伤人!”只见宁远尘身躯翻舞,宛如云中神仙一般,倏忽就闪到了武延寿的身边,双指电般夹出,那乌蛇已被他正夹中七寸之处。那乌蛇凶悍之极,一受攻击,立即反噬,长长的蛇喙张开,竟然几有一尺余长,恶狠狠地向宁远尘的手上咬了下来。

宁远尘真力运处,屈指一弹,乌蛇一口还没咬下,便被弹得闪电般向红姑娘射去。红姑娘一手提着世宁,一手提着宁芙儿,身形一转,那乌蛇便消失在了她的红衣里。宁远尘身形起落,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神情:“你用的不是钧天令的力量,你用的是蛊,苗疆的蛊!”

红姑娘轻轻一笑,道:“宁掌门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底细。那么宁掌门可否猜一猜,我下在令爱身上的,可是什么毒?”她的纤手提着世宁跟宁芙儿的脖子,水红的长袖被山风吹动,隐隐露出戴了翡翠镯子的皓腕。宁远尘的身形却顿住了,他的全身都开始僵硬,一动都不能动。只因那镯子在缓缓地动着,那不是镯子,而是两条蛇,两条极为翠绿的蛇。

红姑娘看着宁远尘,笑道:“宁掌门可否告诉我,这是什么蛇呢?”

宁远尘的声音空空洞洞的,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舍勐翠蚺,乃是云南十万大山中最神秘、最猛恶的蛇类,传说被咬之人周身僵硬,百日而死,无药可救。不想姑娘一次就捉到了两条。”

红姑娘婉媚一笑:“宁掌门真是博闻强记,妾身实在佩服得紧。其实翠蚺的毒也并不是不可解,只要你有三花聚顶那样的功力,就可以用内力硬将它逼出来。”

宁远尘缓缓道:“我没有。”

红姑娘笑了:“那么我们可以走了么?”

宁远尘更不迟疑,缓缓让开了一步。红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甜:“多谢宁掌门了。我带走令爱之后,一定多加照顾,我所会的,总会全教了她才是。对了,红线组织之神秘,也不亚于这舍勐翠蚺,宁掌门就不要费心寻找了。”她娇笑声中,身子化作一朵红云飘起,向华山下掠去。山雾凄迷,转眼就看不到三人的踪迹了。宁芙儿也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制住了,连呼救声都没发出来。

武延寿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把抓住宁远尘,大吼道:“你……你就让她这样带走了芙儿?你……你……”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宁远尘目光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那又能怎样?舍勐翠蚺就在芙儿的颈上,若是妄动,只会害了她!”

武延寿道:“那怎么办?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她被掠走?不行!我要去救她!”他急步向山下走去。宁远尘缓缓坐倒在地,脸容已经扭曲。

武功……若是我有三花聚顶的武功……他突然一拳擂在自己的胸口上,仰天悲啸怒发。

三春风红袖弄晴柔

华山舍身崖。

这只怕是华山上拥有传说最多的地方。只不过这里的传说却是悲惨而美丽的。传说若一个人能诚心正意地从这里跳下去,那么他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每年都有很多的人,或者为了信仰,或者为了爱情,或者为了忠孝,从这里舍身跳下。

云雾凄迷,年年累积的白骨并不能改变舍身崖一丝。他们的愿望实现了吗?没有人知道。所有忧愁的欢喜大抵铸就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红姑娘没有下山,她正临风站在舍身崖上。崖下万丈空风,她的水红色衣袖飘扬,就宛如天上凌波而下的神仙,看上去艳丽无比。尤其是左有世宁,右有宁芙儿。两者都是十二三岁的孩童,极为赏心悦目。

当然,如果忽略了他们脖颈上缠绕的那抹翠绿的话。

红姑娘停住了脚步,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的笑容很奇怪,老是挂在她的脸上,使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看去仿佛是在揶揄着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终究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她忽然轻轻地道:“来了!”

红日虽然升高,但仍照不破华山绝顶那粘稠的云雾。云雾之中,慢慢走出来了一个人——武延寿。他走得并不慢,他的手上留着血,乌蛇造成的毒伤还没有痊愈,甚至他连包扎都没做,山岚中的细雨将他的衣衫全都打湿,但他义无反顾,一步踏出后,便再不退缩!

红姑娘笑道:“想不到来的竟是你。整个华山派,也只有你一个男儿。你不知道,我最喜欢真正的男人。”

武延寿脸上神色不动,冷冷地道:“放了芙儿,否则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追上你!”

红姑娘掩袖娇笑道:“你对人家这么痴情,人家可受不起啊。”

武延寿涨红了脸,他本是一个粗豪的武夫,遇到红姑娘这样千娇百媚的妖女,可实在无法招架。红姑娘粉脸猛然一板,冷冷地道:“可是你凭什么!你已伤在我的手下,自保都难!”

武延寿脸色一暗,正要说话,红姑娘忽然将一根春葱般的手指竖了起来,轻轻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手势。武延寿不知她要做什么,红姑娘忽然展颜笑道:“我本以为华山就只有一个男儿,没想到还有一个。只是这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莫非出来得晚,没有化妆,不敢见人么?”

云雾中传来一声轻咳,这咳嗽声却有些苍老:“舍身崖,这里就是舍身崖么?”

那条小径上慢慢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她的打扮看上去是华山脚下的村民,猛然见到崖上这么多衣着光鲜的人物,那老妪立即住步,神色间有些畏缩,不敢走上前来。

红姑娘笑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这里风大山高,来舍身崖可危险得紧哪。”

那老妪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道:“这里就是舍身崖吗?可终于爬上来了!”说着,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

红姑娘摇手道:“老人家,且请止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老妪干枯的脸上满是皱纹,一笑之下,所有的皱纹都皱在了一起:“张半仙说我的儿子出海遇到大风浪,正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老身想投入这舍身崖下,但愿天老爷可怜我的一点虔诚,放我儿子回来。阿弥陀佛。”

她一面说着,一面虔诚地稽首礼拜,慢慢向崖边走了过来。红姑娘笑道:“张半仙是骗你的。我给你起个卦看看。”

她手指掐了几掐,道:“我算准了你儿子今天晚上就能回家,你赶紧回去等他吧。你儿子发财了,带了很多钱回来,你不用跳崖了。”

那老妪大喜,道:“真的吗?”红姑娘点了点头。那老妪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变成了一丝苦笑:“不会的,姑娘是见老婆子可怜,故意哄我的。何况我已经发了誓,若是不践诺言,会遭天打雷劈的。老身风烛残年,若能换回儿子的平安,也就足够了。”

她慢慢说着,慢慢走到了崖边。红姑娘似乎想要阻止她,但见到武延寿虎视耽耽地站在一边,就停住了脚步。她眼珠一转,冷笑道:“华山派的人自命侠义,却看着寻死的人无动于衷。难道正派的人,就这点德行吗?”

武延寿淡淡地道:“每年到舍身崖来跳崖的,何止十人百人。华山派哪能一一救起?何况他们是本着有所求而来的,这种虔诚未必能劝得回。”

就在此时,那老妪突然厉声道:“天老爷啊,保佑我的儿子安全回来吧!”突然跃了起来,向那悬崖下纵了下去!

红姑娘一声惊呼,身子向崖边纵了过去。武延寿精神一振,身形蹿动,一把将宁芙儿拉了过来,跟着又是一把,将世宁也拉回。

红姑娘却不管他,跃到了崖边,仔细向下面查看着。风雾凄迷,那老妪早已落到了崖底,却哪里能够再看到踪迹?红姑娘皱起了眉头,顿足道:“可惜!可惜!”

武延寿见宁芙儿无恙,心下稍安,道:“我们华山派的人一会就到,你赶快走吧,否则,恐怕就难脱身了。”他只想救回宁芙儿,这女子武功极为诡异,可实在没有半点把握赢她,所以心底里是盼着她赶快走了。

红姑娘转身笑道:“啊呦,瞧不出你对我这么关心,莫非是瞧中了我的姿色?你虽然有些胆气,但太老了些,我却看不中你。”

武延寿受了她风言风语的奚落,古铜色的脸庞胀得通红。

红姑娘见他生气,更是开心,猛然之间,一道人影从舍身崖底拔身而起,一飞冲天,两道激龙一般的劲气凌空向她罩了下来!

那人来得好快!这两股劲气更是浩茫充沛,将崖顶凄迷的风雾一齐卷起,垂天轰然落下,方圆一丈之内,全都在这两掌的笼罩之下!

红姑娘骤出不意,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那劲气盘旋飞舞,宛如狂龙怒发,倏然将她卷在了中间,然后用力收缩起来。红姑娘脸挟寒威,双手一摆,她腰间系着的两条红色丝带笔直飞了出去,向那两道掌风迎了过去。只听崖底蹿上的那人一声冷笑,丝带从中裂断,两股掌力眨眼间轰到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再也无法躲闪,双掌倏然提了起来,跟那人对在了一起!四只手掌一接,她的脸色立即一白,身子跟着飘了出去。那人更不停留,身子风一般地蹿了上前,跟着又是两掌击了出去!

此人内息浩荡彭湃,劲力更是专走阴柔一脉,几乎无孔不入。这一下抢了先机,几乎将红姑娘一切招架的余地全都锁死,只能奋起全身的劲力,与他一掌掌地对拼着。那人深知红姑娘运蛊如神,只要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怕便会立即反败为胜,当下也不敢放松。只见他掌出若电,黑色的身形化作一道乌电,追逐着红姑娘的那片红霞,在舍身崖顶纵横盘旋,转瞬之间,就连对了六掌!

红姑娘终于“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那人一掌击得向舍身崖里飞落了下去。那人长嘘了一口气,狂风般旋转的身子倏然止住,宛如千年磐石一般,站在了舍身崖顶!世宁吃惊地发现,此人竟然是方才那个要跳崖的老妪!只见她慢慢伸手,扯着她的脸皮一拉,她的脸就仿佛是一层衣服一般,随手褪了下来,露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来。白面微髯,长身玉立,正是华山派的掌门宁远尘!世宁不禁肃然起敬。初上华山时,眼见红姑娘威风八面,将华山派尽皆压了下去,不免对这个掌门人颇不满意,但此时见他出手暗算红姑娘,计谋之深沉,功夫之狠辣,都不愧华山天下奇险之名。心中更坚了向道之心。

宁远尘一连番攻击,终于成功创伤红姑娘,心中也极为得意,看着红姑娘坠下舍身崖,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但他的微笑迅速凝固住!

空中传来“嘶”的一声微响,红姑娘身上的衣服忽然涨大,变成了个无比庞大的球,其中鼓满了山风,那下降之势立即就缓了下来。红姑娘手腕轻弹,一道乌光直射而出,钉在了舍身崖顶的大石上。那乌光霍然收缩,带着她缓缓向崖顶攀升而上。

宁远尘注目细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乌光并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蛇,一条极细、极长、极韧的蛇。蛇的牙齿已经深深嵌进了石头里,额头赫然生着四只眼睛,每只眼睛中都露出极为凶残的毒光,看得宁远尘忍不住心头一凛,鼓满内息的双手缓缓放下,身子滑动,挡在了宁芙儿的面前。

红姑娘身形稳住,手一抬,那只长蛇倏忽就消失不见了。她轻轻咳嗽着,似乎这山顶的冷风已割伤了她的肺。但她的秀眉渐渐竖起,目光凌厉,在宁远尘四人身上不住打量着。

宁远尘想起她身上的种种蛇类蛊物,心中不安,暗暗后悔方才怎么不再加上几掌,将这妖女杀死。

红姑娘突然一笑,道:“若是我活着回去,我想明天江湖的地上,都多了很多亮晶晶的东西,而又有很多人,要去看大夫。”

宁远尘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他心机深沉,当下缓缓思索,并不回答。红姑娘悠然道:“只因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堂堂华山掌门竟然穿了老太婆的衣服,哄我开心,只怕会笑掉大牙的。”

宁远尘脸色不变,道:“那就只好请红姑娘在华山多住些日子,江湖险恶,最好就不要再去了。”

红姑娘笑道:“宁掌门要金屋藏娇,也不怕尊夫人吃醋么?就算不怕醋坛子打翻,也应该看看自己的双手,若想折花,可是会扎刺的。”

宁远尘心中一凛,急忙抬手查看。这妖女全身都是毒物,那么方才对掌之时,只怕很可能中了她的暗算!突然,就听武延寿大叫道:“师兄小心!”宁远尘更是一惊,更不抬头,脚下用力,倏忽向后退去。眼前金光闪烁,猛地额心微微一痛,那刺目的金光倏然隐去。宁远尘大骇,急忙伸手摸那痛处,但觉皮肤光滑,并无破损,不禁心下稍安。

红姑娘手中托着一条小蛇,疼爱地抚摸着。那蛇大约只有一寸多长,通体宛如黄金铸就,金光耀眼,蛇身极细,但头颅高高隆起,就宛如戴着一只金冠一般。它的蛇头高高翘着,顾盼之间,眼神凌厉之极,竟然大有王者气象。红姑娘自言自语道:“这条小金蛇名叫‘情丝’,就算被它咬中了,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在你不爱它的时候,你的心就会痛,非常的痛。”她轻轻捏了一下金蛇的高冠,宁远尘猛地一声大叫,捂着胸口跳了起来。这一痛当真了得,几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落地时竟然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脚。他嘶声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术?”

红姑娘轻叹道:“世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时,就名之为妖。就像你认为我全身都是蛊毒,所以一听我说,就匆忙查看双掌,从而让我有了可乘之机。现在你又说我的情丝之毒是妖术,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了。”

她仿佛戏耍一般,左手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金蛇的冠子。宁远尘就觉心房仿佛要裂开一般,忍不住大叫道:“住……住手,你究竟要怎样?”

红姑娘柔声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否真实地回答我?”她手一停,宁远尘便觉心脏的疼痛立即止住,呼呼喘气,点了点头。红姑娘道:“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还来追赶,究竟是因为爱你的女儿呢,还是因为你是华山掌门,要顾全华山的体面?”

宁远尘怒道:“当然是因为芙儿!”

红姑娘妙目凝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仿佛两道冰寒的利箭,一直射到了宁远尘的心底。宁远尘忍不住别过了脸,不跟她对视。

红姑娘笑了一笑,道:“很好,我们便来证明一下吧。”她撮嘴啸了一声,宁远尘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哆嗦。因为这啸声非常熟悉!果然,随着啸声一发,便传来了一阵嗦嗦的响声,这响声竟然是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脖子中发出的!

红姑娘欣赏着宁远尘慌乱的表情,悠然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很蠢,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防范都没有,可以这么简单地让你救走他们吗?幸亏你方才没有杀我,否则,舍勐翠蚺便会狂性大发,将他们两人咬死!”

仿佛配合着她的话语一般,两条浓翠的小蛇缓缓从世宁与宁芙儿的衣服里钻出,在他们的脖颈上盘成一圈,翠碧映着雪亮的肤色,极为好看,可惜,这却是催命的美丽。

红姑娘笑道:“很简单,如果你真爱你的女儿,那就将她脖上的翠蚺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宁远尘脸色变了变,红姑娘道:“我保证只要我不下命令,这翠蚺是不会咬的。”

宁远尘冷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可能斗得过你,我若带了你的翠蚺,那不是要你为所欲为吗?”

红姑娘摇了摇头,道:“情丝之毒,已经足够威慑你了……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女儿,那就拿下这条翠蚺吧!”

宁远尘漠然。他脸上的神色变来换去,似乎拿不定主意。终于,他咬了咬牙,向宁芙儿走去。宁芙儿哭了起来,道:“爹爹,不要!”

宁远尘摇了摇头,笑道:“芙儿,不怕,爹爹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小小一条蛇儿怕什么?”

宁芙儿哭道:“不!不是的!爹爹,我好怕!”她扭动着身躯,不让宁远尘靠近,但舍身崖又有多大?

武延寿突然抢了上来,一把抱住宁远尘,道:“师兄,让我去!万一小弟不测,你要杀了这妖女替我报仇啊!”

宁远尘断然道:“不行!我身为掌门,怎么可以让你去送死?快些让开!”武延寿死死抱住他,宁远尘不好用内力将他震开,用力挣扎,却怎么也冲突不出去。红姑娘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她纤纤手指伸出,指着宁远尘,大笑道:“假的!都是假的!你根本不想为你的女儿牺牲!”

宁远尘怒道:“我想的!芙儿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决不能失去她!”

红姑娘厉笑道:“若真的如此,武延寿能拦住你么?你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又有几个人能拦住?”

宁远尘身子一震,他的挣扎不由地停住了。红姑娘的大笑却宛如吹损残春的狂风,厉啸着响过九天十地:“在这个时候,你想的,还是自己!天下任何人,包括你最疼爱的人,都比不过你自己,就算你已中了情丝之毒,也不肯为你的女儿解了翠蚺之困!这才是你的本性!”宁远尘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愧色。

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道:“让我来吧。”

红姑娘的笑声忽然顿住!

四深山悄渡云中舟

世宁缓缓走了上来。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诉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与生死无关。宁芙儿抬起头,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复杂,有些欣喜,又有些震惊:“世宁哥哥,你……”

世宁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我身上本就有条翠蚺,多了一条,顶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没有什么的。”

宁芙儿哭道:“可是……可是……”

世宁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抓蛇来吃。它们看上去很凶,但实际温顺得很。只要你比它还要凶,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张牙舞爪的,宁芙儿虽在伤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为笑。世宁笑道:“你看,只要你够凶,老天爷都怕你,何况是一条蛇!”说着,伸手向宁芙儿的脖颈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经过宁芙儿的脸庞时,轻轻抖了一下。一滴珠泪从宁芙儿的眼角落了下来,似乎还带有她那鲜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宁的手尖上。世宁的心忍不住一颤,这泪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时心中有些酸楚。但他随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条翠蚺。

红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

世宁却没有停手,拉着那条翠蚺,扯了回来。果然,红姑娘并没有说谎,没有她的命令,那条翠蚺的确并不咬人。世宁退开一步,确信离宁芙儿已经很远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的双目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彩,她整个人都化成一朵红云,向世宁飘了过来。世宁就觉胸口一闷,被她凌空提了起来。红姑娘的眼神很复杂,仿佛有些嫉妒,又仿佛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愤怒。她怒啸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世宁长出了一口气,道:“不为什么。”

红姑娘仰天厉笑,眼神中带了些疯狂之意:“不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吗?会有吗?”

世宁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应该幸福地活着,而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受苦,我不过是个天生苦命的人而已。”他的声音中并没有苦涩、怨恨之意,仿佛所说的,也只是平常的事。但红姑娘却震惊了。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话,仿佛一只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她的心紧紧收缩了起来。

就在此时,一股锐风却嘶啸着响了起来。

宁远尘灰黑的身影一闪,已经冲天而起,双掌搓动,两股凌厉的掌劲勃然怒发,向着红姑娘当头罩了下来。而红姑娘却仍然在呆愣着,黛蛾一般的双眉蹙起,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不知怎么的,世宁的心头忽然涌现出红姑娘见到老妪投崖时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舍勐翠蚺的身上使劲一捏。那翠蚺痛得大张了口,一声闷啸。它没有得到命令,不敢伤人,只有空自发威,但它与红姑娘的心灵相连,红姑娘立时觉察,双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锐的锋芒!

宁远尘方才一击没有杀掉她,此时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妖女见了他不少丑态,若让她逃出去,可真是没法做人了。当下双掌凌空旋转,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浓稠的山岚映照下,满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气,密密麻麻地向红姑娘罩了下来。

红姑娘身子一缩,电般退了半尺,双袖中各窜出一条赤红的血蛇,向宁远尘的掌力迎来。那蛇通体血红,但在肚皮上却交织着极为纤细的紫色花纹,结成云朵的图案,带着种凄厉的美感。这是产在云南大泽中的紫云血蜃,样子虽然极像蛇,但却是上古蜃类的一种。它专以大泽中蒸腾而起的桃花瘴为食,毒性猛烈之极。红姑娘依照奇方秘术将这两条蛇与自己的元息相合,通过蛇身吸食那剧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龙真气。那真气霸道猛烈,虽然由女子施展开来,仍然如开山裂石,极为凌厉。

只见两条紫云血蜃在空中腾挪飞舞,各自喷出一团紫红的血雾来,向宁远尘的碧芒真气上冲去。两者一接,宁远尘立即就觉那血雾中仿佛有万千细细的钢针,一起透扎了过来。周身真气浮动,燥热无比。他心中一凛,惟恐那血雾中含有剧毒,当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后,双掌挥动,将崖顶的一块大石生生拔起,向红姑娘砸了过来。

红姑娘冷笑一声,那紫云血蜃忽然长声嘶啸,猛然张开嘴来。它们身长三尺余,但口一张开,却几乎有两尺长短。那口仿佛一个径尺的圆盘,里面层层叠叠,尽是花瓣一样的肉芽。登时仿佛盛开了两朵极为鲜艳的血红大花。两只血蜃身躯窜动,猛然一齐咬在了大石上。

宁远尘就觉手腕剧震,那血蜃口齿蠕动,仿佛锯齿一般,挫动着大石。石屑纷舞,落了满地。宁远尘猛地一惊,一道极为轻淡,几乎看不到的血痕从血蜃的嘴边漫开,极为迅速地向大石的这边攻了过来。他不敢怠慢,一口真气提起,将那块大石霍然向红姑娘贯了过来。红姑娘双手凌空挥起,水红色的衣袖垂下,那两条血蜃已经消失了踪影。

猛地一道锐风贴地而来,武延寿双掌飞舞,就在红姑娘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宁远尘身上之时,着地攻了过来。红姑娘冷笑之中,两条血蜃再度出现,血花一样的巨口张开,左右向武延寿飞了过来。

黑影一闪,武延寿摔出了他的武器。红姑娘的脸色变了。他的武器很简单,是一根藤条,在华山上随处可见的藤条。但这藤条生长多年,在华山上受罡风天雨吹刷,坚韧之极。武延寿展开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条霍霍飞舞,倏然将两条血蜃紧紧颤了起来。

那血蜃乃是上古异种,自然不惧藤条缠身,不等红姑娘命令,两条血蜃交相缠绕,用力挤压了起来。那藤条虽然坚韧,但在血蜃钢铁一样的身躯揉压之下,也不禁开始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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