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的嘴上总是叼一根烟，眯着半边眼睛，把村子里久远的故事一点一点翻倒出来，再从那张干瘪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用极为崇拜的眼神看着七奶奶，我一直以为，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身上，隐藏着疙瘩村太多的秘密。我非常想知道关于疙瘩村那个猪精的传说，可我每次问起七奶奶，她总是坏坏的一笑，说：“都是传说，不足为信。”我于是就问：“那王小保的老婆怎么死的？全村的猪是怎么死的？”七奶奶就故意装作没听见，扔掉烟屁股，打一个哈欠，就直喊“困了困了。”我知道七奶奶是犯烟瘾了。
七奶奶的爹解放前抽料面是出了名的，料面也就是大烟，是这一带人的习惯叫法。七奶奶也是在那个时候染上烟瘾的。七奶奶一开始只是拿着他爹的烟枪当棍棒玩，后来看着他爹一嘬一嘬地抽，那神情象是做了神仙似的。于是就问他爹：“好抽吗？”他爹就说：“你也尝一口。”于是七奶奶就把粗壮的烟枪放在嘴边抽了一口，这一抽把七奶奶呛的不轻，硬生生的咳嗽了两天。按理说，小孩子怕教训，可七奶奶从此以后居然爱上了那东西。他爹有事没事总是喊：“闺女，来，抽一口。”七奶奶就煞有介事地往炕上一躺，接过他爹递过来的烟枪，眯着眼睛抽个不停。抽着抽着，就抽到了解放，解放以后共产党不让抽大烟，派人挨家挨户收缴大烟和烟枪，收到七奶奶他爹家的时候，七奶奶的爹手里握着一把大菜刀往门口一拦，说：“哪个朝代都不管抽烟的，共产党掌了天下，就不许人抽大烟了？”来人好说歹说，七奶奶他爹就是不让进门。来人一看解决不了，就到武装部叫来几个小伙子，把七奶奶的爹捆绑着带走了。七奶奶胆子小，没等来人，就主动把剩余的大烟和那根他爹专门从县城给她买的烟枪送交给了政府。七奶奶的爹被捆绑后没几天就死了，据说是犯烟瘾活活犯死的。七奶奶也犯过烟瘾，象疯子一样，没日没夜的嚎。那时候，七奶奶已经嫁人，男人是个牛贩子，平时里走街串户，后来看到七奶奶难受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就偷偷的弄了些大烟回来给七奶奶抽。七奶奶就这样半戒半抽地坚持了下来。
后来遇到文化大革命，就又人站出来举报七奶奶的男人打着贩牛的幌子倒腾大烟。几十个红卫兵闯进七奶奶家，翻箱倒柜居然还真搜出了一包大烟。人脏俱获，七奶奶的男人看了七奶奶一眼，然后回头对红卫兵的头头说：“我是贩大烟的，贩也贩了，怎么处置你们看着办吧。”
那年头，死个人就如同放了个屁，太平常不过了，没有人会追着一个屁不放，如同那一个个死去的人。因为他们都是反革命，反革命的命是从来不被人所怜悯的。七奶奶的男人也没逃脱死亡的结局。开始几天，七奶奶的男人被人拉着游街，脖子上挂着破纸牌，戴着高高的纸筒帽子。
我很怀疑当年人们的那种近似疯狂的热情和忠诚到底是真是假，头一天还是邻里乡亲，隔日被打成右派便千夫所指，好象一夜间世界就变了味了，一切都要划清界限，儿子和爹划清界限，媳妇和男人划清界限。划清界限是一种觉悟和姿态，姿态一摆正，根红庙正，姿态摆不正，现行反革命，因为这村里闹过不少笑话。村西头小卖部张铁娃他娘批判自己男人的事至尽还被当笑话一样传着。张铁娃的娘叫柳霞，当时是村妇女主任，“柳霞”这个名字连着喊容易被人误会，所以，柳霞在一次会议上就公开提醒村民，以后喊她的名字只能喊一遍，如果有人胆敢不听劝阻，就按调戏妇女论处。可还是有人喜欢“流下流下流下流下”地叫，理论起来，人家就说，你一个柳霞说定我罪就定我罪？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村领导决定废除这一规定，柳霞心里不服，想着总得找个机会拾掇拾掇那帮故意将她名字喊成“下流”的人，为此在村里得罪了不少人，被得罪的那些人也在找机会拾掇她。终于有一天，一帮嘴里喊着“下流”的人来到村委，揭发柳霞公然挑衅大食堂，在自己家里私自喂养鸡，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是公然鼓吹私有制。柳霞一听慌了神，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犯这样的错误，不要说妇女主任的位子保不住，弄不好还要被抓成典型进行批斗。可妇女主任毕竟是妇女主任，脑子一转，和来人一样义愤填膺地数落起来，不过，他数落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的男人，在关键时候，她把自己的男人推上了这一风口自己大摇大摆地退下了浪尖。柳霞的男人被抓了起来，组织上还没让他交代问题，他的女人柳霞倒先列举了他不少罪状，说共产主义没有私有财产，自己男人不但将自己占为私有，还偷着养鸡，这是社会主义所不能容忍的，他还告诉组织，说普天之下的一草一木都姓公，自己男人居然还偷偷的在家养花，这是党和政府所不能容忍的。批斗大会结束后，柳霞同志就和她的男人彻底划清了界限，她说，她要为党的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别说自己的男人，就是亲爹亲娘，她一样做到六亲不认。为此，她受到了组织上的表扬，妇女主任的位子这才保了下来。就是从那以后，村里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公产主义，公产公妻。”有一些无赖就当着柳霞的面说：“柳霞同志，你不是你男人一个人的老婆，你是党和人民的老婆，我们是人民，你得陪我们睡觉。”当然，柳霞毕竟还是她男人的女人，不过，那阵风波过后，柳霞的男人再也没有和她同过床，他一直念叨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党和人民的老婆，不是我一个人的老婆，我不能霸占你。”
七奶奶的男人被拉着游完了街，就在大队的戏台上开批斗会，没日没夜轮番批斗，会场灯火通明，就连食堂也临时搬到了会场，台下的人不管什么批斗，只记得吃饭的点，一到点就马蜂一样拥向临时食堂，用大大的老钵盛一碗稀屎一样的饭，原地一蹲继续听台上天马行空的批判，一场批斗会，象是一场历史研究，仔细程度让人惊讶。从七奶奶的男人着手，一直批斗到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所说事情，有板有眼，很难让人不相信。一个上面来的人指着七奶奶男人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在自家的茅房用毛主席的画像擦你自己这个反革命的屁股，这是对伟大主席毛泽东的污蔑，也是社会极大的污蔑。还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在自家吃猪肉，看到一块肉上有一根猪毛，你就骂，该死的毛。你用猪毛影射我们伟大的主席，这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后来，就有人提议，将主席的屁股贴到七奶奶男人的脸上，可因为找不到一张老人家的屁股照，只好作罢。
会议整整开了两天，台下的群众便有些坚持不住了，整个会场时不时泛着一阵粗犷的呼噜声。也就是在第二天的傍晚，上面的人问七奶奶的男人：“你认罪不？”七奶奶的男人看了看那个人，说：“你别说我用主席的画像擦屁股，你就是说我把尿尿到主席脸上，我也得认罪。”话刚说完，就见边上的红卫兵一脚踹过去，嘴里还说着：“你还敢把尿撒到主席脸上，我看你活的不耐烦了。”这一脚将七奶奶的男人直接踹下了台，一个倒栽葱，一个活蹦乱跳的脑袋就这样被撞的开了花。
七奶奶的男人死后，七奶奶没有再也抽不到大烟了，又折腾了半年，居然真的把烟瘾给戒了。不过戒了大烟之后，七奶奶又抽上了香烟。有时候，七奶奶也偶尔犯大烟的瘾，比如她一打哈欠说“困了”的时候，我就知道，七奶奶一方面是不想告诉我关于猪精的故事，另一方面是想抽大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