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护国公府威严得了不得,大概除了皇帝老子的皇宫就算它了。
门前一座大照墙,用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琉璃瓦,约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宽。左右一对大石狮子,有八尺多高。望进头门里,约有一箭多远,见围墙内两边尽是参天大树,衬着中间一条甬道,直望到二门,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一贯笑如阳光、丰神俊朗的郗此时却站在甬道上,垂头耷拉肩的像是个蔫了的黄瓜,哭丧着五官,手里却端了个铜盆,舀了铜水缸里的水就一盆盆哗啦哗啦的从头顶往下浇,想是要把身上那股子酒气给洗掉,刚还拎在手上打秋千的小酒瓶现在也滚落在他脚边,滚来滚去的,此情此景真可谓宣广城独特的一大景儿。
偶尔经过的下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掩口窃笑,知道这是四爷喝酒又被老爷罚了。
沈道谓执着白子随手下了一棋,抬眼间,透过糊的薄透的绿纱隐约望见了落汤鸡似的四师弟,耷拉着浓眉俊眼、嘟着嘴像是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沈道谓斯文隽秀的脸上还是淡淡的,但眼睛里那暖暖的笑意却是骗不了人,如春风拂过:“师父,老四爱喝酒不是一两日了,明明知道他改不了的,你又何苦用这法子罚他?”
坐在他对面的护国公闻人拙一手捋着黑白参半的半长胡须,一双锐利的鹰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棋盘,想想,下了一个子,却别开他的话头问道:“刚才郗说的话你怎么想?”
棋盘上纵横错落、黑白经纬分明,看局势,却是白子稍稍占了上风,沈道谓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顿顿接着一字一句的缓缓分析道:“像洛兄这种江湖之人,视名利如粪土,生死都是小事一桩,唯一看重的就是个‘义’字,既然他为了齐御史能朝廷这滩浑水,那就不会弃齐御史于不顾,而齐御史又是最忠于皇上的臣子,皇上就是看透了这点才破格提拔他。树欲静而风不止,飞虎营统领有多少路人马窥视着。公主就是看破了这点才来警告他,既然已经披了这身官衣,那就逃不掉、走不脱,只有一心一意效忠皇帝,才是唯一的出路。”嘴上说着话手下却不落后的又下了一子,小吃了几粒黑子,但他目光里却一往的沉寂如洗,丝毫觉不出得意之色。
闻人拙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复又耷拉下来,执着黑子的手却凝在空中,久久不落,沉声道:“你的心,乱了。”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干净利落的下了枚黑子,却是落在棋局腹部的腰眼处,转眼间,扭转乾坤,本来岌岌可危的黑子满盘皆活。
沈道谓一手执着白子凝神观察棋局,另一手却不觉的抚上了腰间挂着的一块羊脂玉璜,凝脂一般的玉璜小巧玲珑,被他玉润纤细修长的手指灵巧的把玩着,一下竟也显得集天地间钟灵神秀于一身。
沈道谓微微一扯嘴角,淡淡道:“师父多虑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只是一盘棋?”这么说着,但清湛如水眼眸却少了平日的锋棱,隐隐多了丝温柔婉转,然而这一分婉转之中,更带着三分凄凉、三分伤痛,但只一瞬,便即消逝隐没,却最终没逃过目光如电的闻人拙的眼睛。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宁输数子,勿失一先。你本来占着决胜的先机,却为了贪数子的蝇头小利,而弃整盘棋于不顾,这不是你以往谋定而后动的作风。”闻人拙老狐狸似的笑眯了眼,感觉良好的捻了捻胡子尖,盯着自己这个眉宇间存着自然超脱,一向智珠在握的二徒弟,好像他漠然的脸上开了朵花。
“不知道皇上与师傅下棋,谁会赢?”沈道谓眼皮都没抬,淡淡的蹦出一句。
“当然是我……皇上……”本来得意的闻人拙差点说溜嘴,这时却是嘴角一抽,胡子一翘,眉毛一挑,口风一转,鹰眼一下眯成条细缝,笑的更像是个万年生的老狐狸:“皇上下棋的手段高明的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更是炉火纯青,我哪能及?”
“师傅太妄自菲薄了。”沈道谓清朗的目光隐隐的多了分笑意,眼底最深处却是难辨虚实。
“棋局的虚实最忌千头万绪,绪多则势分,势分则难救。皇上下棋竟反其道而行之,千头万绪的四处开花,可见手段也不怎么高明。”沈道谓不疾不徐的喃喃道,淡然而不带情绪的评判着皇帝下棋的优劣,丝毫不觉得身为臣子,所说的这番话有多么大不敬。说话间却又落了枚白子,竟然自杀己方一片白子,等一粒一粒慢慢的拾出白子,棋盘上已是黑子多、白子少,纵观气势,黑子已隐隐有稳赢之势。
闻人拙眯眼瞅瞅棋局,摇摇头,只是执着黑子的手却摇摆不定,不知道该落足何处:“道谓啊,你这番话为师可不同意,《棋经》里说过‘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识众寡之用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以逸待劳者胜,不战而屈人棋者胜。’”
瞧了眼依旧心无旁骛,低头思索棋局,好像没听自己说话的徒弟,闻人拙眯了眯眼,眼角的零落的皱纹随着动作更深了,仍旧滔滔不绝的沉声道:“皇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自知自明,以逸待劳,下棋时从来不逼不迫,要知道逼迫能使彼实而我虚。我方虚了则易攻,对手实了则难破,临时变通,从不执着。正应了那句老话‘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他只不过要下番心思计定于内,布置棋局,让对手势分而已,顾左顾不了右,捉襟见肘。皇上这里最多只是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而已。”
“师父,该你了。”沈道谓似乎没听进师父的话,轻轻催促了句。
闻人拙看看依旧冷漠的徒弟,叹了口气,无奈的落了一子。
沈道谓瞅着棋局,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棋盘,细微的笃笃声,一声一声都好像扣着人的心弦,良久,落了枚白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声,嘴角勾出个讽刺的弧度:“无关紧要的棋子?是洛兄,还是……清平?”嘲讽的语气脱口而出,事不关己的漠然里却是带着三分悲凉、三分无奈。
闻人拙透过窗子瞅瞅远远站的笔直,虽然狼狈不堪却依旧和管家嬉笑灿烂的郗,狡猾冷酷的眼睛里竟然充斥了可称之为温柔慈祥的笑意,扭回脸,这笑意又延续到沈道谓身上,捻捻胡须,呵呵一笑:“年轻人,不要那么愤世嫉俗,临局交争,雌雄未决,毫厘不可以差,放长线钓大鱼,若是鱼饵不够诱人,大鱼哪会上钩?要知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啧啧,只是小公主这个局中人竟比些外人看的更透彻,难得啊。”
闻人拙啧啧的赞口不绝,却手疾眼快的在白子的腹部落了一子,杀了白子一大片,看着棋盘上胜败已分的局势,心里畅快,终于赢了道谓一局,虽然沾了些他心神不定的便宜,可是能赢了这个国手,也证明自己实力不凡啊,想到这儿,这个一向爱棋如命却总输给徒弟的窝囊师父终于扬眉吐气,飘飘然起来。
沈道谓瞅了眼棋盘,把刚拿起的白子扔回玉盒里,推盘而起,淡淡道:“师父,你赢了。”却是负手临窗而立,幽幽深暗的目光已经飘向了那两颗参天大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绿荫华盖,几乎遮蔽了护国公府大半个前庭,时不时还能听见鸟儿婉转悠扬的音儿,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可是遥远的天边隐隐乌云密布,翻腾妖娆,眼看着这勃勃生机就要遭遇一场电闪雷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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