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说，老鬼，我来敬你几杯酒，现在可由不得你了，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了，你不是不爱喝酒吗，今天我要叫你一醉方休。
他拧开酒壶的盖子，将那酒倒一些在脚下，然后又倒一些在自己的嘴里。喝着喝着，雷楚汉像喝醉一般，趴在丁大海的身上，好像睡去了。
你个丁大海呀，跟你一起走了大半辈子，直到要死了我才认识你呀。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混了个将军当了，你是个没能耐的人，这一切都是你运气好，你的运气总是比我好，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其实，这是我把这个“官”字看得太重了，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才是真正悟透了人生的人，你才是真正的大境界的人。你不是在当官，你是在真正地做事，像我这样的只琢磨官不琢磨事的人，有什么资格跟你比哟。我自以为比你有能耐，可我到目前为止，留下了一样什么东西等我死之后别人来纪念呢？我没有，我没有哇。可是你却有，在短短的半年里，你把学院研究生队搞了起来，立了块真正的碑。所以当时我没有反对你，还为你的病保密，我想成全你，我这个战友是够意思的。今天你死了，但你死得辉煌，死得够味，死得让人羡慕啊。你为你辉煌的死打下了牢不可破的基础。我雷楚汉不会有你这样的死了，更没人来劝我饮上几杯酒了，我不如你，我心服口服了。活着的时候，你一直管着我，是我的上级，死了之后还要教育我，你真不够意思咧。你就走吧，要西出阳关了，但也不定就无故人，也许有呢，我想一定会有的。
过了半个时辰，雷楚汉才踉踉跄跄从太平间里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无比蜇人。雷楚汉仰脸瞅一瞅日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擦半天也擦不干净。
雷楚汉不想参加什么追悼会了，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了，又飞到东北庄稼地里去了。他知道丁大海会理解他。
林若水说啥也想不到，来到学院参与的第一个集体活动竟是参加丁大海院长的追悼会。原本通知说一切随愿，不熟悉的可以不去的，但研究生队的人还是都去了。
丁大海她不认识，就是在开学典礼的会上见了一面，而这一面就给林若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林若水坚信丁大海是个好父亲。他那一脸温厚的笑容，充满了慈祥，那略显缓慢的动作，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他性情的平和。反正，他是一个可敬可爱的老人。虽然，看上去他并不显老。
丁大海的遗体告别仪式将在殡仪馆的正厅举行，喇叭里播放的还是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这让好多人都十分不理解。林若水夹杂在悼念的队伍里缓缓前行。丁大海躺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党旗。她看到了丁大海的面容，虽然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可在开学典礼的仪式上看到过的那种慈祥，依然历历在目。林若水从未参加过这种遗体告别仪式，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亡者，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雷诺、丁小北和丁大海的老伴等若干亲人站成长长的一排，林若水学着大伙的样子跟丁大海所有的亲人一一握手。她来到了丁小北的面前，看到丁小北的眼睛已是深如枯井了。她伸着手木头一样地站着，像一架机器，让每个人自动去抚摸它，慰藉它。林若水感到丁小北的手有一种刺骨的凉意。来到雷诺面前，她本能地停顿了一下，但几乎没碰到他的手指就走开了。这时的林若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一阵飞跑来到殡仪馆外那片竹林里，扶着竹子痛哭起来。她感到身体内部不知有一股什么东西直往外冲，让她无法克制。虽然她早知道丁院长患着病，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去世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说走就走了，虽然这个人跟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可在这种氛围里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她想到了丁小北迷茫的眼神，想到了她冰凉的手指，她一点也恨不起她来了。本来在心里她还是有些怨恨的，在经历了这场悲伤之后，她不恨了。觉得自己当时对雷诺的规劝是多么正确。
悲伤总会慢慢过去，学院一切恢复了正常。林若水自从参加了这次追悼会，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过去她连想都没想过，对一个死人的追悼，对活人竟有如此大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