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山海关,老关东率领的队伍就炸营了。
爹娘呼唤儿女,丈夫招呼妻子,像军营里点卯,却比军营里乱,乱得一塌糊涂。
胡爷站在“天下第一关”的横匾下,像一座塔,左手搂着娇小的妻子,右手搂着粗壮的儿子。头发很短,胡子却长,满脸毛乎乎的,直连着脖子,圆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警觉地看着身前左右。
老关东从太师椅上下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腿脚。这一路上,他都是坐在这把太师椅上,由天黑和天亮一前一后,像抬滑竿似的抬着。天黑和天亮是兄弟俩,天黑时生的叫天黑,天亮时生的叫天亮。
队伍中还在乱着,当爹的抓紧孩子的手,当娘的抱紧怀里的包袱,谁家孩子猛一声哭喊,都能让所有人心里打一哆嗦。
这情景,老关东见多了,每次从关里领人到这儿,队伍都要乱上一阵。闯关东的人中流行着一种说法,说山海关的东门名为“镇东”,有这城楼镇着,关里可保太平无事。可出了这东门,妖魔鬼怪就猖獗了,明明是手里拉着孩子,拉得紧紧的,迎着太阳刚打了一个喷嚏,孩子就没影了。这说法,老关东也信,八年前,他也是一出镇东门,本家哥哥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
乱了大约半个时辰,看看谁家孩子也没丢,谁家行李也没少,人们从行李中拿出所有能御寒的衣服,全都装备在身上,互相招呼着,就又上路了。
老关东坐着太师椅,由天黑和天亮抬着走在最前边。后边紧跟着以家为基本单位的大队,两千多人。有的推着独轮车,车上一边坐着白发苍苍的老娘,一边坐着俏脸红红的媳妇。有的挑着担子,前边筐里躺着闺女,后边筐里坐着儿子,媳妇则怀抱着一只老母鸡或是一只小狗崽,紧■着小脚,慌急地跟在后边。
出山海关二里地左右,有一个小山名叫欢喜岭。胡爷问,为吗叫欢喜岭?老关东顺嘴开始胡诌,说老老年以前,有个老老头子,吃饱了撑着了,跑这山上来消食,对着满天的晚霞喊了一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于是,这地方就被叫做了欢喜岭。
跟着老关东走了一个多月,来闯关东的人们知道这孩子喜欢东拉西扯。不过,关于欢喜岭的胡扯他们愿意听,想象着老老年以前,那个老老头子来到这里时,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景:太阳还没落尽,在似乎很近也很缥缈的天边上,搭着半张红扑扑的脸向人们慈祥地笑着。四野里一丝风也没有,却时不时地有一缕缕暖意,从地下从天上无声无息地浸过来,漫过来,让人从心里往外感受着一种不好言传的舒坦。几只欢欢实实的小马驹,从出关就挤在他们的队伍里,毛茸茸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的独轮车,看着他们单薄的小耳棉帽。有人一笑,它们马上挨过去,扬起湿乎乎的小嘴巴,似乎也想报以一笑;有人假装生气一瞪眼,它们马上歪起头侧着脸,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很喜欢你们啊,干吗要生气呢?当最后确认出,这只不过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时,它们畅意地长嘶一声,腾出丈八尺远,柔软的长鬃快意地飘起,抖动起一片红灿灿的霞光。
这些关里人万万没有想到,初次叩响关东的大门,不但没被什么妖气邪气侵扰,反而得到这样温馨的礼遇,不由念叨起欢喜岭的名字,眼中感觉了湿润。
这些人中,除了老关东以外,没有一个人来过东北。他们对东北的印象都来自于旁人的描述和自己登堂入室式的联想和想象。他们曾经是那样坚定不移地认为,东北是蛮荒的化外之地,尽管这里土地肥沃,风光秀美,资源丰富,但恶劣的气候,野悍的民风,会使在黄河文化、中原文明和孔孟之道中浸润多年的人很难适应。他们觉得这里应该是常年瘟疫流行,人们夏天应该是只穿一条兜裆布,脑袋大,肚子大,脖子粗,腿粗。冬天则戴着兽皮帽,穿着兽皮衣服,常年裹在腥臊的兽皮里,穿虎皮就是虎,穿狼皮就是狼,腔子里的兽性怕是要多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