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尤是东北的尤物,是东北山水孕育出来的生灵尤物。她长得很白,是那种润白,润白得就像老林子中刚挖出来、在山精土血中滋润了几百年的人参娃子。她的眼睛不大不小,很秀美,也很迷人,秋天,就是那种秋高气爽、天蓝得非常透彻的时候,你到长白山去看天池,在那里就能找得到看花小尤眼睛的感觉。她微笑时两个浅窝很甜润人,就如大兴安岭密林深处小兔们正在低吮着的一汪天泉,态势是宁静的,味道是甜甜的。她开心大笑时,往往很突兀,叫人觉得很通坦,很畅快,很像是春晨时你一觉醒来,舒服地伸个懒腰,猛然听到大辽河开河的声音,不由得想到,好日子又要来了。她心平气和的时候,就是千山和汤岗子的温泉水,暖人,也滋润人。她心中震怒的时候,就似松嫩平原上横蛮暴虐的大烟炮,疯起来,横扫林野,千里肃杀。她沉静时,宛如无风天中波澜不惊的镜泊湖;她活泼时,就像在秋风秋霜中舞起来的关门山红叶;她听话时,酷似在五大连池翠草中盘身垂头的小睡鹿;她顽皮时,像极了小兴安岭原始森林中穿藤越树的小飞龙。
花小尤真名国子玉,皇族后裔,人称“子玉格格”。爷爷暮年时,全家被赶出北京,遣送到关外,安顿在盛京城外的宗室营,只因为一个叔叔在京城杀了人。她在宗室营里出生,家里只她一个女孩,从小就跟着七个哥哥在一起疯,上树掏鸟窝,尿灌耗子洞。春天,撵得发情的公猪满院子跑;夏天,光着屁股扎进浑河,跟着哥哥一起搂狗刨。宗室营里七八十户人家,都是京城来的“黄带子”,皇亲国戚们的飞扬跋扈,京城混混们的无赖伎俩,她见得多了,耳濡目染中,也养成了顽皮乖张的性格,行事处世中,常透着一种邪气。
大哥结婚吃团圆饭时,她胡乱扒拉两口就跑了,偷偷溜进新房,躲在床下。小两口回房,吹灯上床,刚开始必修课,她从床底下钻出来,一把把帷幔拉开,回头就跑,边跑边喊,说是看见了嫂子的大白屁股。二哥的孩子刚生下两天,她趁着嫂子睡着了,溜进屋里,丹青水墨的,给孩子画了一嘴巴头胡子,外加一个红鼻头。三哥进城里上学,她闹着非要跟去,跟三哥挤在一个小凳上,手里拿一把黄豆,老师一转身就向老师打一下,气得老师把三哥的手打得像个小馒头。四哥爱起夜,她偷偷地把四哥的铜夜壶钻了个小眼,细水长流,一壶尿一夜工夫流了一地,气得额娘搂头就给四哥一个大耳光子,说他不长眼,把尿都撒在了地上。五哥是个近视眼,离开眼镜啥也看不清,五哥一洗脸她就躲在一旁,五哥稍不注意,她就把眼镜拿跑了,不是给猪戴上,就是给驴戴上。六哥胆小爱哭,六哥怕什么,她寻摸什么,把个六哥吓得整天涕泪涟涟的。只有七哥她没捉弄过,她跟七哥只差一岁,她跟七哥最好。
六岁那年,家里飞来一场横祸,二十多口人全都死了,只有她和大哥国子秦因为去城里看戏而幸免于难。大哥从地下挖出爷爷埋下的金银珠宝,把她送进城里住宿的学堂。十六岁时,又送她去法国留学,就读于巴黎音乐学院,师从法国喜歌剧大师亚丹的得意门生坦贝尔,专修喜歌剧,四年后毕业回国。
回到沈阳那天,国子秦特意请了些亲朋好友,摆宴为她接风。席间,有一个本家叔叔问她,在法国学了四年,回来想干些啥,是办剧团还是当老师?她笑着摇摇头,很随意地说:“唱二人转。”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那个本家叔叔刚喝进嘴里一勺热汤,一惊一吓,嘴一咧,汤全洒在衣襟上。国子秦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个从小就胆大包天、专干别人不敢干的事的邪妹妹,一旦下了决心做什么,别人最好别掺和。
也难怪她的想法让亲朋们难以接受,二人转是什么?是蹦蹦,是专唱给俗人听的,是土得不能再土、恶心得不能再恶心的村调俚曲。当时的盛京对三教九流有个说法,三教和上九流、中九流不用细讲,单说这下九流,按东北的说法就是:一流秤,二流斗(秤和斗指做小买卖),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唱九吹手。连娼妓都排在唱蹦蹦的前边,你说这二人转在世人眼中还有什么地位。想你子玉格格,皇家血统,祖上全是满清权贵,留学法国,师从世界著名的喜歌剧大师,你干什么不好,偏去唱什么二人转,简直是丢人现眼,辱没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