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等人去得远了,身后乱成一团的茶馆,此时犹自未平静下来,连后厢的厨室,都知道前堂说书说出了事,三五个好奇的小厨子,一窝蜂挤在厨室的门边,伸长了脖子往外面张望。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帮小伢儿,平日不是溜去听书,就是偷偷瞟巧看新鲜!全都回来干活,拖欠客人好几份面点没做了!”
正在揉面的大师父怒冲冲地叫了两声,奈何前厢传来的声音正热闹,哎哟声里间杂着对玄心正宗祖宗十八代的问候,和种种匪夷所思的罪行责骂,这帮年轻人又哪里舍得不听?口里应着,脚下却仍在地上钉得牢牢的。掌勺大师父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向身边一个年轻人道:“算了,夜伢子,还是你实在,不贪玩。加紧制好这道凤求凰吧,前面一平静,就该递上去安抚客人了。”
那年轻人浅浅地笑了笑,手上活计不停。他不过近二十的年纪,容貌清秀,目光单纯得清澈,仿佛能让人一眼看到心底的幸福。这幸福是如此的纯粹,会让人生出天然的不舍,触到他来自本性的质朴和乐观。
萝卜削出的一对凤凰,栩栩如生地嵌在发糕饼边缘,长长的后羽曳到碟外,迎着风一阵阵地轻颤着。一道点心完工,连大师父都叫起好来。听听外面骂声小了,他随手揪过一名看热闹的小厨,着快拿去交给打理前堂的茶博士去。
“硬是要得,果然在外面闯过的后生,比我这帮乡伢子有出息得多。夜伢子,在江南一带学了这等好手艺,为什么又巴巴地回到岭南这荒蛮之地来?”
一老一少合作,点心流水价地成形上笼蒸煮。大师父到底好奇心重,随口便问了起来。不过也不怪他好奇,这后生的手艺,完全是正宗的江南风味,却又不腻不过,南北俱宜,呆在这种只招待行贾和喝工夫茶闲人的岭南茶馆里,实在是委屈得大了。
年轻人揭起衣角试了试汗,憨厚一笑,道:“张大伯,你也知我家里的情形……父母早就不在了,拉扯我长大的,是邻居杨二叔一家。二叔家年前遭了瘟疫,除了在泰山一家书院求学的小儿子杨俊,就剩下杨大婶一人孤零零地守着老屋。”
“所以你就巴巴赶回老家了?”
“嗯。杨大婶也是没办法,才带信让我帮忙的,更千求万求,不要惊动小俊,误了今年的举业。我反正一个人,在哪儿都是过日子,索性搬回来照顾杨大婶一段时间。”
旁边一名后生道:“难怪夜名你天天都要往山里的家赶,是不放心你大婶吗?三十里的山路,足足走一个时辰……”
另一个后生也伸了伸舌头,带几分佩服地嘀咕一句,“换我可坚持不下来……有夜行棍也不敢……”
厨子的一日,总是如同重复着的树木年轮,就算有意外的波折,也仍是要划成一个完整的圈。只是今天毕竟乱得大了点,等熄火打烊后,比平时迟了三五刻,天色都已快擦黑了。
和大师父打个招呼,这个被称为夜名的小伙子,匆匆往回家的路上赶去。茶馆本身,座落在百蛮城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人烟稠密,夜色的影响微乎其微,可出了镇,岭南穷山恶水的本来面目就一显无疑。且不说高低无止的山头,也不说那盘旋曲折的小径,但草丛里啾啾的虫声鬼哭,狰狞变幻的枯枝朽干的残影,就足以吓得任何行人裹足不前了。
夜行不自主地捏紧手里的圆棍,正是茶馆里那名后生说过的夜行棍。
棍子是普通的粗枝削就,只是画了大法师符咒,既当拐杖借力又能壮胆避邪,才成了岭南人夜行必备的保命物件。他家里穷,这圆棍,还是父亲那一代手上用过的,出自今日惹出老大一番事的评书里的宗门――玄心正宗的手笔。
那时不象现在的岭南,什么门派都有,月舞百毒千虫,夜行杖也古古怪怪地好看得多。象这么圆通通刻板正统的,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用了多年的玄心正宗的废材。
驱邪是不是废材不知道,但当拐杖仍是极为顺手的。象平时一样,夜名以棍撑地,终于翻上了最后一座山顶。他眺望向远路,山脚零星的灯火已隐约可见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松了松握得有些湿漉漉的棍柄。
不怪他紧张,山野里什么可能都有――其实,就算是大城,只要在岭南,也是什么可能都会有――别的不说,传说最近就出了事,好多人莫名其妙地老死在家里,说什么也查不出是什么病。
但前面路是走熟了的,他轻快地直奔往山脚村子,心里想到的,已全是那村子里熟悉的温暖。
然后――
然后什么呢?其实,后来的夜名,也回忆不起当时的最初情形了。总之,他就是觉得脚下突然一软,踩上了一具绵绵的湿乎乎的东西。然后,一张脸便毫无征照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是厨子,厨子的任务就是和各种尸体打交道,猪的尸体,羊的尸体,牛的尸体,等等等等。于是,他很容易就发觉,自己足下踩的,肯定是一具尸体,不知是猪羊牛狗的哪一种,是以,落步后,他仍称得上处变不惊。
抬头,对上那张脸――
乱糟糟的黑,唯一的感觉。
披散着的黑色须发,纠葛成难看的乱结,在夜风里蓬蓬松松地象是老树的藤曼。看不清口鼻,只有一双直直的眼睛,在乱发下散出幽幽的冷光。那光是如此之冷,象是无垠的荒凉旷野,空落落地没有任何着落,又象亘古的废墟残垣,透出心悸的死寂和迷茫。
“妖……妖怪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夜名第一次发现,向来细声笑语的自己,也能发现这样高亢的大叫。下一刻,呼地一声,他死抓着的夜行棍,已本能地由下向上,往那一团纠缠的须发敲去!
!
几点润湿飞溅到脸上,就象这一声响一样的意外。夜行棍没有发出传说中遇妖时的黄光,相反,更多的润湿,顺着棍身,向下一滴滴地滴到他的手上。
“妖怪?”
另一个声音,比他的惨叫更高更大的声音响起,那张脸,或者说那团乱发往夜名更逼近了一步,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迷离的星光下,夜名似乎看到,对方出声之时,张开的大口,有缕缕腥涎直流到襟前――
果然,古旧无好货,好货无古旧啊,该死的夜行棍,不是专门辟妖除邪的么?居然完全无效了……
“死妖怪,不要追我!”
这是夜名的第一百零八声惨叫了。脚下早不再是走熟了的山路,嶙峋乱石,阔叶密林,一一被丢在身后。黑暗中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衣服早被荆棘拉得破破烂烂,但每一次,当他喘息着放缓步子,一转身,见到的必是蓬松的乱发,和快听熟了的叫声:“妖怪……”
所以,这一回,在看到山石底有了个不起眼的洞穴,而后面的怪物,又正被一丛乱藤绊住之后,他急中生智,向左跑了几大步后,蓦地伏倒,就地一滚,缩进了石洞之内。
腾腾、腾腾的重步声从洞前过去,连同那一声声的大叫。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再是“妖怪”了,而变成了什么“除……降……”。但这时的夜名哪有气力去细听?咚咚的心脏,跳得几乎从胸口挣出。他就势靠到洞壁上,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如被人重打了十七八拳一般。
目光到处,这个入口不算大的石洞,腹地还真不算小。大约数十步开外,是一块光滑得发亮的大石头,石上还约约绰绰地攀了些什么东西。石头往右一点点,则是一堆白幽幽的杂物,长长短短地也不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