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手将一车货抬上货船,再将马车托给渡口打更的老者,夜名从车厢背起金光,一步步从跳板走上船头。这一趟押货的管事已开始不耐烦了,又见背来的另一人一味昏睡,似带病在身,更是有些后悔。但想到方才这小伙子低声下气的恳求,只得强忍了吩咐一声:“起锚!耽误不少时间了,今晚全给我打起精神来!”
掌舵的一声吆喝,起篙解缆,大船由缓而急,扬帆驭入了河心。
夜名捡了个最角落处,小心让大叔侧身躺好。他在东市定住衙差打开站笼时,见大叔气色极差,衣上全是血迹,昏迷不醒。他急中生智,剥了一名衙差贴身的内衣,待出城后便帮金光换上,此时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否则管事吓也吓得坏了,岂肯轻易就信了他的那一套说辞恳请?
感受到大船的行驶越来越快,他坐倒在船板上,只觉身上最后一点气力都被抽空了也似。抬头向前看去,星光和远处黝黑的水面相接,一闪一闪地说不出地好看。他呆呆地盯着出了会神,一个念头,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
“岭南的山水,以后再不能看到了吧。我竟劫了朝廷的犯人!夜名,疯了……夜名,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苦笑一声,心头一遍茫然。的确,眼下的处境,是他从没面对过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再出一会神,他低头去看金光的情形,也说不清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他反而隐约有了一种依赖的感觉,似乎……这个害自己闯了大祸的大叔,便是自己真正嫡亲的长辈,可以给自己勇气,去面对将来的一切困境。
仍是叫不应,夜名试了试他的额角,还好,不算怎么烫手,看来虽吃了苦头,终还能勉强挨住,一直昏沉的原因,倒有大半的可能是饿狠了。想到这一点,夜名下意识按了按怀里,中午的那半个大饼果然还在。他一喜,急忙起身,找船上的伙计要了碗清水,将饼子撕碎了泡化。
一点一点地喂进去,人虽昏迷着,但想必饿得狠了,并没有抗拒的意思。大半碗喂下去后,隐约的一声低哼,金光身子微微一动。终于是醒了
夜名大喜,叫了一声:“大叔!”正要说话,手腕一疼,却被金光紧紧捉住,几乎将碗也掀得翻了。跟着一股大力过来,不由自主地,身向后跌,摔进角落里,金光已挣起身来,半靠着船壁,掩在他的身前。
但站不稳,身往下滑,眼见就要摔倒。夜名伸手扶了他,只当他又要发病。不由大急起来,压低声音叫道:“大叔别闹,我们……你千万别闹!”角落偏僻,刚才的情形没人注意,但金光若真闹起来,惊动货行的人那还得了?一急之下,夜名放下碗,左手悄探入怀,捏住今晚用熟了的那张定身符。
“本座中计了……你不该也来送死。”
未及施法,耳边却传来这么一句,夜名愕然抬头,却见金光虽站不住,仍勉力将他挡在自己身后,似是要竭力护住他周全一般。他突地明白过来,这疯大叔!是担心自己也被捉了啊……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里,就象……很小的时候,父亲病得起不了身,却担心着上山捡柴的孩子,挣到门边守着,一直到自己背着柴捆回来为止。鼻中蓦地一酸,他想扶金光躺下,后者却固执地不肯,只顾将他往角落里推掩。
“大叔,没事,我们逃出来了!”
怕弄疼大叔身上的伤,夜名不敢太用力,但这么僵持着,又怕被别人看出异常。见大叔仍在反复说着中计,急智下顺了他的话应了一句,但不知为什么,夜名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哽,说了一句话,泪几乎也跟着下来了。
金光疑惑地停了动作,这才注意到天已黑了,星月当空,水气袭体,没有了高大的旗杆,奢华的府邸,耀武扬威的大旗,更没有了“玄心正宗的疯子”的声声恶语……逃出来了?是这弟子的功劳?
“是啊!逃出来了!玄心正宗有叛徒,所以大叔你才会中计。我们好容易才摆脱了叛徒,你可千万别出声,也别闹太大动静……”
口里胡说八道,夜名顺势扶他躺回地上,金光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突又问道:“伤着了没有?以后本座出事,你断不可跟来无谓送死!”
夜名侧过头,怕被大叔看到脸上的泪。一晚的变故,一晚的提心吊胆,一晚对将来的不确定和害怕,此时,似乎全化成了一种莫名的辛酸,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疯大叔……原来也在关心着自己的啊!
“没……当然没,我是你教出来的,怎么会输给他们?大叔,你说过的,他们都想你死不是吗?那你就一定不死,好好活着降妖除魔给他们看……”
夜名不住说着话,仿佛这样说着,就能安慰到大叔。金光也的确安静了下来,静听着,嘴边甚至微有了几分笑意。
河面桨声隐约可闻,顺风顺水,大船行驶得越发平稳快速。
――――――――――――――――――――――――――――――――――――――――――――――――――
船上呆到第二日傍晚,夜名找了个借口,在停泊的一处河口下了。管事的乐得他离开,他自己也大松了一口气。无他,城里老王定身术一解,所遇变故传到官府和宁家,这看似安全的宁家货船,立刻便会变成活捉自己的大瓮。
给大叔清洗包裹好伤口,夜名购来一架独轮小车,推了大叔一路南行。路过的第一个小城,便见城口高悬了缉人的告示。配着的犯人画像,虽和他与金光都相差十八万千里,但一看内容,上声称有妖人大闹剌史府,复又被同伙劫走,缉的不是他二人却又是何人?
大惊下再不敢在城镇热闹处行走,二人一味避开大路,专往荒僻的山野小道。好在夜名做了多年的厨子,又是岭南本地人,野果山珍,有毒无毒,俱是了如指掌,倒不必担心不能果腹。而在避开叛徒的说辞安抚下,金光一路也不言不语地颇为听话,奔行了数日,居然极是安稳无事。
也有一两次,经过有人烟的所在时,金光忽地便失踪了片刻,但不待夜名去找,人又主动回来了,怀里更多了一堆的符纸。夜名目瞪口呆之余,捡知道用处的几种哄骗了来,食宿赶路都为之方便了许多。至于金光哪来的朱砂和纸片画符,他却是打破头想不出,就如他想不出疯大叔遇到自己前,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只是岭南距江南何其遥远?走了七八日,迷路了三五次,才到了交界湖南的江永地段。泊泊泉水从萌诸岭的山谷深处涌出,浩浩汇成潇水,直泄湖南腹地。夜名大喜之下,便抱定水脉沿流行走,免得再迷在山里辨不出东西。
涓涓细流渐变成浩浩河水,繁华的城镇越来越多。其时朝廷以藩镇为主,各地剌史除了对朝廷负责,对内多半一手遮天,是以岭南的缉令只在岭南有效,若传到湖南地头,就只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夜名深知这一层,终是真正地放下了心,从百蛮城摸来的散钱还有不少,便放慢了行途,也好让大叔将养下身子。
他不担心将来的生计,江南那边,帮厨了多年,在各大酒楼口碑甚佳。只要平安到达,养活自己和疯大叔,便是毫不费力的一桩小事。
又这般行了数日,天气渐凉,过了秋至,天气也开始转坏了。淅淅的中雨连下了几天几夜,转成了咆哮的狂风大雨,夜名投宿的永州乡下小镇,居然也积水过膝,连去客栈的前堂都要趟水而行。
乌云仍堆在空中,大雨倾盆而下,不远处潇水拍打提坝的涛声震如雷霆,一阵阵地让人好不心怵。这一带本是遇雨即涝,是湖南有名的重灾所在,更由于历年河沙沉淀,河床比河堤外的村落倒高了丈许有余,一旦破堤改道,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夜名住了几天,早从本地人处知晓了这层利害,但方圆百余里尽是潇江险段,除了祈求这贼老天莫要再下了,任是神仙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