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提筐的,有担担的,有抓鸡的,有赶驴的,前一伙还没过去,后一伙就逶迤而来。那农村不比城市,人们大都互相认识,随便提起一个人,大伙儿就能知道他祖宗八代的陈事,更何况于小辉这样的大活人呢。
于小辉慑于众人的眼目,就没敢轻动。直等到赶庙会的人渐渐稀了,那夜色也渐渐地浓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下山过河去,猛看见翠花儿家捡畔上走来了两个人。于小辉心里一惊,总以为是翠花的娘老子又来了,心中只是叫苦。想:“这才是三年等了个闰腊月,硬是让人过不了这个年了。”
正在着急之中,才听清那是娥儿和拴牛的声音。知道是来串门谝闲话来的,于是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亏得刚才谨慎小心,要是先进去一步,这阵儿又不知尴尬到什么地步了。因此只好继续苦等。
又等了一小会儿,只听见翠花家的院子里一阵笑声,抬头一看,只见拴牛从捡坡上下来了。只是不见娥儿一同回去。心中正在着急时,这才发现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人,一步三回首地往后村里去了。心中不免一阵高兴,也没细看那人是不是娥儿就慌慌地窜过小河,溜进翠花家的院子里来了。
说起来也活该出事。那娥儿本是个细心不过的女人,要是在平日她一定得等翠花回来后再一同休息,断没有一个人先睡的道理。可巧,那天一来她整整奔波了一天,到晚问觉得浑身乏困无力,再者她看见翠花的孩子就想起自己不能生养的事来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男花女花未曾开出一朵,因而越看那孩子就越觉伤情,眼泪一涌,鼻子一酸,热血便沁了脑门心子,两眼一黑,便迷糊过去了。
睡梦中她恍恍惚惚地听见大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扑沓扑沓地活脱脱她那死去的公公。心里正有点吃惊,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时,突然听见身边的孩子翻了个身,嘴里咄咄呐呐地叫着妈妈,这才记得自己是在翠花儿家里住着。遂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因而又是一阵眩晕,又是一阵惶愧。这时门外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窗纸上也被什么东西搔得“滋滋”乱响。娥儿先是吃惊,继而一想,反以为是翠花儿回来了,就没在意,快怏地转过头去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回她梦见自己的身子像一朵花儿一般绽开了。那是一朵艳美无比“西番莲”花儿。那花瓣儿红白相间,花心儿微微颤动。一只硕大的胖蜂正“嗡嗡”地朝她飞来,一边扑闪着双翼,一边努力地把那刺儿戳进花心。自己的心儿就像落在花椒林林里一般,日怪日怪地发起麻来。耳边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娃娃呀,你快有喜了,这是天外飞来的良种,一圪蠕那嫩苗苗便扎下了根了。”
娥儿吃了一惊。这不是她那死去公公的声音么?心中一急,眼里一亮,才发现自己肚子上黑压压地伏着一个人。正想挣扎,只觉得四肢瘫软,浑身肉麻,脑子里混乱得早就没了方寸。直等到那股邪乎劲儿过去了,这才又发现肚皮上那个男人。立时大叫一声,跃身跳了起来,把个于小辉一下子掀翻在炕旯旮里了。
再说这于小辉直到如今还把那娥儿当作翠花,总以为这骚婆娘又在那里出乖出丑,变着个法子逗他耍呢。正想伸手去抓她一把,猛不防被娥儿一个彻脖子耳光打了过来。立时打了个抖底儿精明。这才知道坏了事情,连忙跳起来向前炕上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山汉慌了,油锅溢了,鞭炮店炸了,嫖客忙了。都是那没轻没重的当口。那于小辉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的就是一时心慌忘记了前炕上睡着的小孩,狠命一步跨出去,一脚踩下来,只听见那孩子“格哇”一声惨叫,顿时便哭不出声来了。待于小辉飞奔出门,一溜烟逃走后,娥儿拉灯一看,只见那孩子嘴唇青紫,囟门突起,脖子上青筋暴胀,眼角里皮肉跳弹,大张开嘴巴,好半天哭不出声来了。于是便日死没活地救治了半天,才将那孩子的一口嫩气倒了过来。
浑身上下备细一查,才发现孩子的右胳膊软塌塌地。稍一动,就疼得锥子扎上一般疯喊。正在无可奈何之间,只见那门“嘭”一声被掀开了。翠花儿铁青着个脸从外头闯了进来,看见孩子哭,就没好气,一个耳光子扇过去骂道:
“死不了的坏种子,你嘴上说的一套,背地里做的一套。人面前装得像个孔家圣子一般贤明,背地里尽是那鸡鸣狗盗,日鬼弄神。现在你该舒坦了么,还将那屁嘴大张着哭个什么?”
娥儿一听,便有些心虚。连忙护住孩子说:“死婆娘,你怎么这般脾气,半夜三更又打又骂,小心将孩子哭出病来了,又怎么才好呢?”
翠花儿刚刚从后村里转了一圈,没见于小辉的影子,正没好气,哪里还能听娥儿的劝告?一时火起,越发撒起泼来了。一伸手抓了孩子的脚,倒提了又要打,疼得那孩子如杀猪一般嚎叫起来。娥儿本来就是个软心肠人,哪里能看得如此举动,便一一把搂了孩子,厉声喝道:“顺喜的婆娘,你瞎好还有个人心没有么?你看孩子的胳膊成了个什么样子了,你还一味使了性子要打。罢罢罢,我也不管了,总是这吃奶孩子。人常说谁出钱儿谁心疼,谁养娃娃谁屁疼。猪槽里没食还能把狗愁死么,我这是只犯了一个错,没主意给你作了半夜伴儿。现在不作了,要杀要剐全由你自己好了。”
说着就要穿衣服回家去。翠花儿这时才觉得自己做事太出格了,连忙松了下来,道:
“嫂子,你又多心了。我哪里是嫌你来作伴呢,我是恨这个孩子,平时好好的,总是个‘人来疯’。半夜三更,无缘无故地哭,害得你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说着又要打孩子撒气。
娥儿这才把孩子的胳膊指了给翠花儿看。翠花儿一看,顿时惊呆了,连忙止住了骂声,妯娌两人忙忙地喊了拴牛连夜去了小镇上的医院去看。经那里的医生一捏,x光一照,那孩子的胳膊肘儿硬硬是裂了有三分半的缝儿。好容易才给他夹了个板儿,打了层石膏,让小孩住在医院里。
这一来,于小辉和翠花儿的事未成,反倒踩断了孩子的一条胳膊。更出奇的是,这件事一下牵动了三个人的心,娥儿知道自己挨了一个男人的空心锤子,并知道是这男人踩断了孩子的胳膊,但碍于脸面不能作声,只好在心中打鼓。
你要怎么就怎么好了
22。你要怎么就怎么好了
翠花儿总以为是自己一时手重打断了孩子的胳膊,因而更恨那于小辉无情无义,说话不如放屁。而于小辉则到底儿也没弄清楚自己和那一个女人耍玩了一回,倒是知道自己踩伤了翠花儿的孩子,心里又是日怪,又是惶愧,好些日子不敢露面。
孩子的胳膊终于治出了个眉目。那骨缝倒是接严了,方位倒是安对了,可惜的是接骨医生大意,不多不少恰恰拧住了孩子的一根筋,将个孩子的胳膊扯成了个直片片,落下了终生残废。
翠花儿好不伤心,许多天都恨得于小辉要命。一提起他来,那牙齿儿就咬得“格登登”乱响,打心底里臭骂道:“你这个捣不烂的小子,没良心的鬼。浑脱脱把老娘闪在个二梁上,反而伤了孩子的胳膊。你还算个人么?”
可是恨归恨,想归想,女人的心思就是个麻乱。一阵儿恨得咬牙切齿,一阵儿又想得跳天索地。白日里恨得满脸里青,到夜晚又想得浑身发痒,一发没有了个准星儿。到后来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