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窗台,发现自己铅笔盒居然也晾在那里。几天前他洗了放在屋外晒,后来就消失不见了,曹野也因为事儿多给忘了,没想到居然又被四婶给顺走了。他气急败坏地举着佛珠,大声说道:“我寻思这个没人要了!”然后心安理得地上去了。
楼道上的白雾王老伯绝望地飘走了。
曹野走后,楼道里的灯也熄灭了。黑暗又一次笼罩了这里。
黑暗中,红婶倒挂着,从天花板上降下一颗脑袋来。她的头发往下垂着,像一条条湿漉漉的水蛇。忽然,她咧开嘴,嘿嘿地笑起来。她的嘴角在浮肿、苍白的脸上打开。她越笑越大,嘴角越咧越开,咧到近乎不是人能达到的位置,一直咧到耳垂边: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屋外的雨淅淅沥沥,渐渐小下去。再过了三五分钟,雨点止了。
双双在屋里来回走动,时不时梳着自己肩上的一小撮发尾。当她晃到第二十三圈时,她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怎么感觉,那红婶越来越闹腾了。”
曹野正在挤一根火腿肠,桌上用开水泡好的拌面散发着白雾,他问:“她不是一直在搞事情吗?”
双双丢掉手里的发尾,望着曹野神色忧虑道:“我感觉,我快要镇不住她了。这些年,头一次这么心慌。”
曹野正用塑料叉子插断火腿肠,他一听,顿时僵在那里:“不是吧?连你也镇不住?那怎么办呀?”
“她的怨念越来越重,尤其今晚,不知为何。”双双说。
听双双这么一说,曹野有些紧张,他赶紧吃了一口面,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然后起身去开灯,把所有的灯具都点亮。大概是觉得鬼怕光。他左右看看,忽然问双双:“我如果撒泡尿,放在杯子里,应该有用啊?”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双双一脸疑惑。
“童子尿啊!我撒点童子尿,一定有用。”曹野兴冲冲地拿起一只纸杯,往厕所跑,在厕所门口忽然停住了。他扶着墙壁,犹豫地问:“但是我有个问题。这个童子该怎么界定?按传统文化来说,这是未泄元阳的人。但是呢,你知道在青春期,人会遗精,所谓精满则溢,那么这样的人算童子吗?而且先放一下这个遗精,如果是自己和自己弄的话,就是那个,嘿嘿,自己那个了,这是没有阴阳配合,就是自己单独阳地泄出来了,还算是童子吗?”
双双听他胡说八道,作势要打他:“你瞎胡闹!”
曹野嘻嘻一笑,往厕所里窜去,关了门。双双追到厕所门口,脸上愠色犹在,下一秒便忍不住笑出来了。
她嘟哝着什么,走到窗前,注意到楼下似乎有人吵闹,仔细一听,是四婶在和别人吵架。曹野拉开门出来,甩着手上的水珠,问:“你在看什么?”
“楼下有人吵架。”
曹野走到窗户边,侧耳倾听。的确,四婶又在歇斯底里,但是另外也有个男人在那大吵大闹。那男人似乎喝醉了,他声音粗犷,但是醉得口齿不清,好像在向四婶要东西,他一个劲地嚷嚷着:“……你妈的……还给我!还给我……”
四婶的声音就像生黄豆滚落铁盘子,镗啷啷金铁齐鸣:“我都能当你妈了!你脑子清楚一点,你这样子顾好自己就不错啦。讲道理,你给过几个钱?现在想要走就要走,以后跟着你喝西北风?”
两人吵个不停,间杂小六子的尖声喊叫:“大家不要吵,大家不要吵!”
曹野往下探了探身子,发现楼下人影缭乱,街坊邻居的身影也在里面交错纵横。大叔大妈一齐劝架,声音乱成一片,仿佛楼下是一群鸭。窗台上的破花盆里,枯枝败叶漠不关心地在风里晃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曹野心想。四婶因为乱顺租客东西,好几次被人追上门骂,这场景,倒是稀松平常的很。
果然过了一会儿,吵闹的声音都消失了。浪潮退去,收音机的唱戏声又在楼道里轻吟浅唱起来。
“看吧,还是她手贱。她这样,迟早要倒霉。”曹野把脑袋埋进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
他没听到双双回答。于是抬眼一看,发现双双站在屋外的走廊上,探头往楼下看着什么。
“曹野,你快来看,好像有事!”双双忽然大声喊他。
莫非是红婶?曹野做了心理准备,他踩着拖鞋,就跑出门往下一看。
楼下大院的花坛边沿上,侧躺着一个灰衣男人。他一只手抱着酒瓶子,一只手臂盖在自己的脸上,两脚蜷缩着,全然不顾花坛上全是雨水,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更可怕的是,在花坛的草木深处,红婶就倒挂在里面,像是一只巨大的红蜘蛛。她盯着那个男人,缓缓攀下来,动作缓慢,如同流淌的泥浆。
那男人似乎睡得很死,对眼前的危险全然不知。
“快救人!”曹野喊道。双双立刻就穿过了栏杆,往下飞去。曹野没法跟着,只好顺着楼梯往下跑。路过四婶家,四婶正在洗碗,她喊道:“你小子水电费还不交?”
曹野跟那个男人一样,在心里骂了四婶的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里。
双双正和红婶对峙着,中间躺了一个半身湿透的醉酒男子。红婶的身子保持着往前倾斜的姿势,如果换作人类,要就朝前摔倒了。双双则面无表情地杵在男子身前,与红婶面对面。
见双方势均力敌,曹野躲在双双背后,壮着胆子说:“你别乱来啊。这位可比你厉害多了!”他没注意到,自己上衣口袋里的佛珠正发出微弱的光来。
曹野发现,他的到来似乎真的助长了声势。红婶的身体纹丝不动,但整个人在往后缓缓平移,慢慢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刚刚松了口气,曹野就听见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婶的大嗓门在曹野的耳边砰一声炸开了:“卢刚?卢刚?哎哟怎么睡这!可别吐了啊,吐了会活活憋死的。小伙子帮把手!”她对曹野说。
凑近了,才闻到这位叫卢刚的男子身上一股熏人的酒臭。曹野捂着鼻子,推醒了卢刚。卢刚的手抬起来,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周围,又摸了摸湿漉漉的头,似乎还搞不清楚身处何地。
“把他抬四婶屋里吧。在这冻着肯定会得伤寒的。”双双说。
得了双双的命令,曹野立马将卢刚拉坐起来,搭着他的一只手,将他架起来。卢刚迷迷糊糊,倒也是听话,顺着曹野的力站了起来,一起往楼上走。
喝醉了的人,真沉啊。曹野心想。他使尽全力,拖着卢刚,沿着台阶,一节一节往上爬。他新换的干衣服又被搞得一塌糊涂。
进了四婶的房门,小六子迎了上来,他大声喊道:“爸爸!”然后被卢刚呼出的酒气给熏到,捂住了鼻子倒退好几步。
这层关系曹野从没注意,这邋里邋遢的家伙竟然是小六子的爸爸?那他跟四婶是什么关系?既然这么亲,为什么要吵成那样?曹野一边想着,一边将卢刚扶到沙发上坐下。
四婶拿来一条热毛巾,给卢刚擦脸。
曹野这才看清,这个名叫卢刚的醉汉,其实也不是那么邋遢。他的皮肤挺白,大眼睛,薄嘴唇,年龄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只是胡子拉碴,所以显得脏。如果好好打理一下,是个一表人才的货色。但是唯独他的眼神,空荡荡的,像是搬空了的屋子。
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屋里弥漫着酒精与胃部消化物的刺鼻酸味。曹野被熏得面目狰狞,四婶又漱了漱热毛巾,闻到这股味道,埋怨道:“这又是喝了多少!”
卢刚哼唧了两声,忽然呜咽了一下,眼眶红了。他抬眼看了一下曹野,又转向四婶,像是找对了人,说道:“我梦见兰儿了。”
四婶一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曹野和双双交换了一下眼神。
卢刚继续说道:“兰儿问我,怎么躺地上呀?她问我冷不冷。我说冷。她说,跟我一起走吧。一起走了就不冷了。然后,我就被推醒了。四婶,你说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四婶没好气地说:“能有什么意思?鬼意思!你又喝的烂醉!你先前还跟我吵架,骂我娘,你记得不?”
“你说的兰儿,是谁?”曹野忽然问卢刚。
卢刚看了他一眼,忽然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是我那苦命的老婆!”
“哎呀你个混小子,打听李兰的事干嘛?走走走,回去回去。这没你的事!”四婶推搡着曹野,把他往屋外赶。
冒着危险救下了小六子的爸爸,现在还被这样呵斥,曹野气不打一处来。
双双倒是没生气,她对曹野说:“我们先赶紧回去。你告诉他们,今晚就呆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双双的话,曹野向来听。他拨开四婶的手,忍住没动气,阴阳怪气地说:“谁要跟你这儿呆着?我一分钟都不想留。我告诉你,要没我,你这位卢刚,早就被女鬼勾魂了。你们呀,今晚老实待在屋里,别出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此话一出,四婶顿时面如死灰,她期期艾艾地说:“瞎话,什么、什么鬼!”
曹野一甩头就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半截儿,他才说:“还有什么鬼,红衣鬼!”
他看见四婶的表情十分微妙,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但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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