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荫河虽说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它比华龙心里想象的要繁华得多,街面上百货店,杂货铺,小饭馆,剃头屋,果子铺还真有那么几家,虽说生意并不起眼,可它们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这是一座并不富裕的村庄,房舍的布局也没有一定的规划,从房子的结构看,就可以看出哪家是财主,哪家是穷苦人。板夹泥房、破土房、草窖子,呲牙咧嘴的围墙一抬脚就能迈过去,所有这些参差不齐的居舍构成了令人心寒的村落。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愁眉苦脸的男人和女人偶尔从那条凸凹不平的土道上匆匆走过,看得出,这里的人们过得并不轻松。
一进村子,华龙就感到这里有一种凄凉的景象,但阳光照样把她温柔、如同一束束透明的、闪着金色的光线洒向这里,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明亮如洗,使人生发出一丝丝可怜的温馨。华龙停在道边,一时不知该先观察一下,还是直接到李耀祖家去。犹豫了一会儿,一狠心,反正来到了这里还怕找不到?再说如此急急忙忙地万一出了差错,自己的责任是小事,完不成任务那可是无法弥补的,小心谨慎绝对没有坏处。想到这里,华龙一转身便进了路边的果子铺。
“先生,您请坐。”掌柜兼跑堂热情地招待着华龙,脸上的笑容留得住任何进到果子铺的客人,见到他的笑容是谁也会扔下一些钱的。“请先喝杯茶。”
华龙得到贵宾一样的待遇,掌柜的热情殷勤,更让他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一身的疲惫没了,就连心头的急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拿起瓷碗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说道:“来两根果子,一碗浆子。”
“马上就来,请稍等。”掌柜的一边说,一边忙起来,原来他还兼着厨师的角色。
趁着等待的机会,华龙不经意地观察起果子铺来。狭窄的客厅支着两张长条桌子,桌面虽不光滑,却也洁静,四根木方钉上一块木板,就成了可以坐三四个人的凳子,四面墙壁由于没有装饰,泥土不停地落下来。天棚用各种式样,各种颜色的纸裱糊着,宛如一张远古时期的地图,几根秫秸从破烂的地方探出来,一只篮子吊在厅堂的横木上,里面装的不知是什么宝贝东西。临街的窗户只有一米见方,窗纸耐不住寂寞,这一个洞那一个洞的,微风正是从那些破洞里钻进来的,这让华龙有一丝凉爽的感觉。在客厅的左边,挨着灶台立着的是面案,油烟气和果子的香味,使掌柜的眼睛很难受,脸和前胸被炉火和油的热量烤得直往下流汗。总之,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果子铺养活着掌柜一家人。
“先生,您的果子、浆子来了,请慢用。”掌柜的依旧那么热情,依旧满脸的笑容,似乎是永远这么待客的。
“您不用叫我先生。”华龙的眼睛和嘴角同样露出微笑,和气地说:“您看我这身寒酸的穿戴,哪里像什么先生,咱们还不一样?”
“那……我就叫你一声小兄弟。”掌柜的用征询的口吻问:“你这是路过,还是……”
华龙咬了一口果子,嚼了嚼咽了下去,这才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到这里投靠亲戚。”
“到这里来找生路?”掌柜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那意思是说,世上还有比这儿更穷的地方?他停了停,接着问:“说说看,投靠谁?”
“我姨。”华龙口气温和。说完又喝了口浆子。
“你姨是……”掌柜的继续问。
“阚淑芹。”华龙感到没说清,补充道:“我姨夫叫李全富。”
“啊。”掌柜的打着哈哈,脸上虽还挂着笑容,可没了刚才的热乎劲。“他们家是大户,不会多你一个人。再说他的儿子李耀祖能耐可大着哩,给你找个活干那还不是手拿把掐。”掌柜的说着走了,没事找事地东擦一下,西动一把,再也不答理华龙了。
华龙看到掌柜的脸上显出鄙夷的神情,也听出了话里讥讽的味道,他装出一副没感觉的样子,依旧高兴地说:“太幸运了,我的运气真好,这回我碗里有吃的了。”
屋里虽说不宽敞,掌柜的一直离开华龙一段距离,好像这唯一的客人是蹭白食的。
华龙意识到在这村子里,李家的口碑绝不会好到哪儿去,到那里去自然地也就多少沾了点光。他心里禁不住暗笑,在沉默中,咽下最后一口果子,喝下最后一口浆子,然后用手抹抹嘴,把钱放到桌子上,站起身,告辞道:“掌柜的,麻烦你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故意问:“请你告诉我,哪栋房子是我姨家?”
掌柜的直起腰,不情愿地回答:“往东走,你看哪儿幢房子最气派,哪儿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其实,对李耀祖家华龙心里早就有数,经掌柜的一指点,来到街上一看,一幢红砖围墙围着的建筑已然映入眼底。走到近前,停脚往里望望,红砖绿瓦果然格外显眼。两头石狮子虽不是精雕细刻,却也威风凛凛,两扇黑漆大门中间,各安一只活灵活现的狮子头,门环分别穿过狮子的鼻子。华龙抬手抓住门环,端详了一下,便轻轻地敲了几下大门,一阵狗吠从里面传了出来,不大工夫,一个老者推开门,睁着疑惑的眼睛,望着华龙不客气地问道:“你找谁?”
华龙早有准备,平静地说:“李全富是我姨夫,我是来看望他老人家的。”
这么说女主人阚淑芹就是这陌生男子的姨妈啦,老者闻此很痛快地打开门,并热情地说:“啊,原来是太太的外甥,快请进。”
好大一个院落,六间正房,东西两排厢房,几匹马和几头牛正靠在围墙下的棚子里拴着,一只大狼狗被一条铁链子拴在院落里一辆马车的轱辘上,此刻正虎视眈眈地支棱着两只耳朵望着华龙呢。这时,从中间的屋里探出一个人头,神情冷漠,语气也是盘问式地:“哪来的,你姨会住这里?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亲戚。走,走。”
正当华龙进退两难的时候,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两个女人。华龙先是踌躇了一下,继而马上分辨出两人不同的身份。身着讲究,气质与众不同,红光满面显得养尊处优的女人,绝对是他要找的人。而衣着朴素,面目和善,手里拿着针线活的另一个,不用说,定是佣人刘妈。这些他早已熟记于心,所以华龙没有犹豫,果断地走向前去,亲切地冲女主人叫了一声姨妈,接着他又进一步证实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我小时候见过您,您和我妈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您来了,姨妈您一向可好?”
阚淑芹被华龙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她的意识里并没有这个年轻人的印象,但他那声姨妈叫得她很受用,虽疑惑却也还是问道:“你是……”
华龙的微笑触动她那健忘的记忆。“您忘了,我是春光啊。我五岁那年您回家还抱过我呢,我妈经常跟我提起您,说您福大命大,嫁了个好人家,不像我妈嫁了个窝囊废,一辈子受穷,连儿女都跟着遭罪。”
阚淑芹惊呼一声:“原来是春光啊,我的好外甥,我想起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你妈怎么样了?”
华龙脸上现出愧色,说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妈让我来投奔您,她说我姨夫心眼好,一定会收留我的,所以……”
女人到底是女人,割不断的亲情使她产生出一丝同情,妹妹的苦使她有些心酸,她摇摇头,慢慢地走到华龙身边,怜惜地说:“看你造得这样,真让姨妈心疼。”说着转回身对刘妈吩咐道:“刘妈,去烧些水,让他先洗个澡,去去身上的晦气。”
刘妈答应着,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到屋里烧水去了。
华龙跟着阚淑芹进到屋里,先问候了李全富,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把家里的情况按计划好的述说了一遍。阚淑芹还身同感受地掉了几滴同情的眼泪呢。
“谁来啦?”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一个十岁的姑娘风一般地飘了进来。
华龙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来人,但见这姑娘一对大眼睛,两个黑眼珠似两颗黑珍珠般闪出光彩,弯弯的眉毛像炭笔画过的一样,笔挺的鼻子在她红润的脸庞上别有一番风采,小巧的嘴配上两片不薄不厚的嘴唇,使她的瓜子脸显得完美无缺,两根粗长的鞭子,一直搭到小脚处,曲线分明的身材更衬托出她的青春亮丽,她的穿着大胆而不妖冶,艳丽而不俗气。如果把她同城里的姑娘做一个比较,照样是婷婷玉立似的让人仰慕她的妩媚和迷人。
阚淑芹不无骄傲地看着女儿,假装生气地说:“看你疯疯张张的样子,一点大家闺秀的规矩也不懂。”停了一下,她用手指着华龙说:“这是你二姨家的二表哥,实实在在的亲戚。”
姑娘盯着华龙没有吱声,她的眼神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心底,这是一个胸无城府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