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穿过结界,我将含带着魔性的气息再次扩大,使整个魔王岛都能感觉到我的存在。立刻就有狮鹫从密实的森林中飞出,但它们没有靠近我,反而如同得到召集令般涌向了另一边。因为它们是不听遣散执意留守在魔王岛的魔族之一,也因此遵从魔王的意志效命于了暂代的主人。
同样留居在岛上的妖精们很快聚集在了一起,口中发出刺耳的喧闹与示威,它们不断用手中的矛击打地面或用刀斧敲击盾牌,但当看到许德拉时就不禁发起抖来。人马怪在城楼上搭起箭矢,饱满的弓如新月般坚毅,但也遮掩不了它们满目的惊慌失色。地狱犬一族在城门前咆哮,预备着随时扑过来,但在我抬起手时便纷纷呜咽着退却。寓意曾是仁慈与智慧的斯芬克司一族中的羊头狮身克里欧冷漠地卧在塔尖观看着这一切,也注视着选择跪伏在我面前的它的同族,人面狮身的安德洛和鹰头狮身的海耳洛克。
我回来了,回到了属于我的城堡。
这个城堡建立在圣战时期,是由那时的臣民亲手堆砌而成,像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它们兀自选用了沉浸在海底深渊的上古岩石,也挖掘出大量珍贵的矿物来做更为细致的装饰。这座城堡算得上是魔王岛的象征。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当人类踏上魔王岛时,那是行进在地狱中,当他们有命仰视着魔王的城堡时,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抵达终点了。不过,这个城堡实际上就和凯西的城堡差不多,不是没人居住,就是大凡魔族都可以随意进出。
可如今,不一样了。
不过那些不肖之徒并没有急着发起进攻,它们应该是在等候命令,一旦它们的魔王一声令下,它们就会齐齐冲上来将我和站在我这边它们眼中的不肖之徒一举拿下。
自登陆后我便抽手放开她了,她也照旧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而这时,她却突然停下了。她仰面看着城堡,又转而左右去瞧蹲守驻扎在各处的魔族,脸上的表情并非是惊惧,我觉得可能更贴近于迷茫不解。总之,我现在着实感到带着一个人类回到魔王岛是我最大的失策。但也别无它法。
我终于再次见到它了。就在我因为她而停顿了下的时候,它从城门中缓慢地走了出来。在它两侧列位着无头骑士,这些骑士一手致礼,一手抱着它们被砍下的头,气氛庄重,像是在以军礼举行恭迎仪式。在无头骑士胯下的是同样因战事死亡的战马,它们从口中喷出硝烟,眼睛被整个钢铁覆盖,只知盲目的勇往直前。这些死灵身上的铠甲都浮现着皇家拟定的,代表一代勇者的纹章——真是莫大的讽刺。生前为人类忠贞不阿的骑士,以在争战中奋力斩杀魔族为荣,死后却被扭曲的执念困惑而沦为黑暗的魔物。
如同照镜子那般感觉,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和我极端相似的它,但它的瞳孔依旧是猩红的,像是被染上了血色。我还注意到它的魄力确实强过于我,本跟随在我身后的魔族大半都有些畏畏缩缩,只凭借心中笃定的信仰才没有被压倒。
兴许正是相同的个体,有些事情不言自明,它在无声中抬起手,人马怪放出了箭矢。这一下,仿佛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早已严阵以待的狮鹫们飞扑过来;人面鸟也几乎条件反射式的迎了上去,很快就和狮鹫混战在一起。无头骑士高举着剑与矛,发出勇猛的呐喊,驾着战马奔腾起来;幽灵骑士在大气中显出形象,用大剑砍下战马的脑袋,但空无一物的头盔也在同时被无头骑士手中的矛打掉。从森林中跑出来的铜脚巨怪将大地踩踏的不停震动,径直袭向正在捕食妖精们的九头蛇许德拉。响应它的召唤的饿鬼们也不断将追随我的妖精和精灵吞进它那永不知饱的肚腹中去;但它们的天敌,青色的独角兽也在即刻用尖锐的角把它们挑起来抛入空中摔死。吸血鬼们以血的约束封闭幽魂与死灵,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鬼火却拼命驱赶它们。大量的木乃伊由空间裂缝中步履蹒跚的出现,只是立刻就遭遇了勾魂使者凯瑞斯,被它手中的镰刀斩断了脖颈;人头鸟巴冲上去叼起木乃伊的头部,将之抛入海中。人马怪继续以弓箭支援,有翼的则飞上了天空采取狙击;斯芬克司的海耳洛克冲上去,用锋利的喙与爪撕裂它们。安德洛则追逐克里欧与它缠斗。
在混乱中,我总算看到了拉弥亚,它被囚禁在一处塔楼上,只有手臂可以探出来。它也看到了我,因而发出急切的呼唤。我不假思索地将塔楼破坏掉,却是戈耳工姐妹接住了掉落下来的拉弥亚——现在她可以知道拉弥亚是谁了。拉弥亚是只半人半蛇的魔物,它的上半身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下半身是巨蟒。它不善战争,曾因所有的子女被人类猎杀而大量吸食人类幼子的鲜血获得恶名,但后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魔王岛了。
忽然间,她爆发出了一声近乎凄厉的尖叫,我紧跟着看到了龙族出现在上方。数只巨大的投影落在地上,将光芒遮盖得一点不剩。它也注意到了,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就是它召来的龙族而起身幻化成了一只黑色的龙。拥有红色的眼睛。我也索性变成龙,只将部分魔力维持在她身上,载着她一起飞起来。而在这时,我感觉到她的手和脸都很冰凉,她紧贴着我的背,似乎什么都不敢看。我知道,这样带着她实在是有点勉强她。但是就某种程度,我真的想说这小公主是咎由自取……虽然我也许诺要拯救她了。只能尽量了。
「魔王,是这世界给予混沌的魔族的,神的化身。你忘记了,我没有。」它用与我同样的声音说。
神的化身?我想我和它恐怕连本质都是不同的,因为我从未有过神这样的概念。不过它看起来不像是随便说说,它杀气腾腾,势必要将我取而代之。
龙族发生了骚动,它们一声高过一声地开始嗥叫,每一声龙鸣都久久不散的回荡在天际。它们展开翅膀腾起,红龙向更高的天空喷出火焰,青龙在海上刮起水龙卷,它们都在与战场无关的地域展示了力量,这使得它们并不像是来参加战争的,而是作为见证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青蓝天空下的地平线,自红云中渐渐跑出与龙族和不死鸟同样可称为神兽的麒麟。海平面也泛起奇异的涟漪,有着龙尾兽首的玄武像座小岛般浮出水面。最后,连在魔族中预示着终结的盘龙都出现了,它蜿蜒攀上云霄,位居迦楼罗王之上的不死鸟之祖凤凰也金光四射地从它身后显出身形。
「你已经忘记了你是谁,你已经失去存在的理由了。」它说,伴随着吼叫声露出尖锐的龙牙。「这世界不需要两个神。我要夺走你的神格。」
「你想成为魔王吗。」我问它。
「不是成为,我就是魔王。」它无疑地说,「你也是。这世界不需要两个魔王。」
即使它与我不同,它也确实是魔王。我明白这点,这世界不需要两个魔王。我低下头,看到魔王岛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遍布魔族的鲜血与尸骸,哀嚎与厮杀声此起彼伏。我还看到忠于我的臣子们尽管未见弱势,但还是且战且退,即将要退到海边了。
「如果你够资格成为魔王,我完全可以将王座拱手相让。可惜,你不行。」
这就是我的回答。
为了不致使真的要毁天灭地,我们用龙的方式战在一起。它也只将目标对准我,同样不打算刻意牵连到其它。它从口中放出魔法,我还以几乎完全一样的威力。可是,它还是比我稍强一些。我将部分魔力维系在她身上,这注定了我不得不分心去顾忌,力量自然也会必定弱于它。但是,我仍比它活了太久太久。
它的牙嵌进我的皮肤,我用尖锐的利爪将它拍开。它的脸上多了几道撕烂的爪痕,我的伤口也在缓缓渗出血液。这与人类和魔族造成的伤害都不同,这伤口没能即时的进行愈合,反而让我有种会就此留在我身体上的感觉。
再一次的互博分开后,它没有立刻冲上来,只威慑似的冲我嘶吼。那吼声有如雷声般轰鸣不绝于耳,被冠以神兽之名的它们随之更加焦躁了。它们跟着鸣叫,仿佛是在声援助威,但很快就变的不分敌我般的与其它乱斗在一起。它们拼命地攻击对方,每一只都添上了可怖的伤痕。我看出,本来不参与任何争斗的它们在无形中分化了。都在秉持着自我的意志为所认定的王战斗。我也听到,这是因为它宣布它将成为王造成的。
浩大的厮杀让整片天与地都在颤抖,若说此时世界正在面临末日前奏,大概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无意义的战争。
圣战之所以会被称作圣战,就是说它永远都会是最重要的一役。目前的它只是沉默了,还没有终结。因此这世间,不会再兴起那样的战争了。而圣战,是代表魔王降临的初始……它要夺走我的神格?那么这便是在说,这正是它致命的缺陷。它想做不该做的事,那么我就将它扼杀在襁褓里。
魔王是……我咬出狂放的吼声,喝止了争斗中的魔族,也使神兽们停止了相互间的进攻。我恢复曾经君临天下的魔族形态,注视着一动不动还处在龙形的它。过了很久,它才消退龙形,成为了……比我更贴近人类的样貌。我终于知道,原来他不能算是真正的魔族,他并不完整。我是以人类之躯将他创造出来的,会否就是这原因呢?总之,也许就是这样吧,所以魔族才不会真真切切听从他的号令。
「我收回前言,你不是瑕疵品。」我说,也确信他一直都知道我是怎样看待他的。「但是,你也只不过是个小鬼。」
他向我掷来魔法,蕴含着混沌的黑洞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但并未来及多的动作便被我挡住了。我将黑暗吸纳,将混沌留给他。我从他眼中看到了魔王不应有的感情——憎恨。魔王是被憎恨的存在,如若憎恨的话……他在憎恨,将他创造出来又要毁灭他的我吗?
无意义。我承认他的力量,但君王所必要不仅仅是力量。他不是魔王。终究无法代替魔王。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
我告诉他。然后跨越空间,将五指没入他那副无意义的躯壳,粉碎了天性却是模仿我的本质。
失去理由,骚乱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活下来的,不愿呆在岛上的魔族都尽快离开了,剩下依旧要留守在岛上侍奉我的,也都开始对岛进行清理。它们消去洗净污秽与血迹,将无法用魔法清除掉也不能吃的残骸用泥土掩盖。也有的零碎被私藏了起来,可能是在盘算着可以到人类社会里换取其它物品。反正,我还是老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这些。也赦免了一度叛变如今马上就又请罪的种族,只处它们在一定时间不得擅自离开魔王岛的惩罚。
然而,在残局中让我感到奇异的是,他并未消失。他像陷入了沉睡似的那样平静,宛若真正的尸体。这使我有些难以置信。但我带给他的伤痕证明,这确实是他那副本应空无一物的躯壳。不过,就在这死一般的寂寥中,满身伤痕的神兽们渐渐地聚集在了一起。它们避过我,靠近他。接着将他埋葬在岛上,才像来时那般突然的散去了。
始终看着这一幕,我突然在想,它或许真的是神。所以它们对它表现了哀悼。但也或许,他不是。它们是在为了不是神的我完成神应该对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