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万骨枯。张剑亭小时候就背过,那个时候他就恨,就厌,恨那些肆意屠戮的名将,厌那**踏尸骨的主帅。所以他习武,却偏偏不去做武将,只在江湖上漂着,快意恩仇。手刃的,不过是些恶贯满意之辈而已。心里无牵无挂,不愧不惭。每每经过那刚铺了血的战场,见到那方被屠了的城池,他就从心底感到恶心,憎恶。而眼前这个,就是那样一个被他憎被他厌的人。
只是面对着她,他却憎不起来,厌不起来。她正受着重伤,还病着,她现在就像个一摔就能碎了的瓷器,却还是冷着那白,硬着那骨:“就没有,一点好的么?”问出这句话来就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或者,只是想宽慰她一下吧。是他自己好心,终究还是心软的。他这般想着,不禁又自得起来。他的心肠,果然不是她那般硬的!
“好的?”明玉歪了头,当真认真想了想,唇畔泄了春光,目光凝在那艳黄得惹眼的迎春上,“有,当真有。”也正是她第一次上战场,被围困在敌人的郂心,护着那位理应是她的父亲的人,怎么也冲突不出去,正焦灼着,茫茫的满目都是敌军,她却无可奈何。然后,听见隐隐如惊雷的什么声音,抬起头,便见到了远远的一片乌云,一阵黑色的暴风,自敌阵的一边杀过来,挡者披靡。那时他明明是一个人的,怎么会教人产生那是一支兵团的错觉呢?就仿佛他自己,便可以将整个敌人的十万大军全部压倒一般。那一次他一战成名,天下震动;那一年他新婚燕尔,正与妻子鹣鲽情深;那一年她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还不曾与父亲相认,扮着男装,被他叫做小兄弟……
白明玉什么也没说,就那般陷入了回忆。张剑亭也不想听她说,由着她那般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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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诠引着海沧来到书房,关闭了房门窗户,一脸忧虑:“关爷,你让下官查的,下官都尽力去查了,事情,当真有蹊跷。”
“果然如此。”海沧点头,并没有对那结果有什么疑虑,“我也去军中问过了,并没有此事的。究竟是什么人做出来的,不禁令人生疑。虽然暂时压了下来,可是,我总担心还会有变故。”
张诠也同样凝重:“其实,那日两位小公子来的时候,下官就在疑惑了。小公子拿着小姐与关爷的印信,说是传二位的令,教下官取消县里征粮征民夫的举措。然而,征粮征民夫这事下官着实不知,也从来没人知会过下官。虽然这些一向都是军里的举措,然而,身为县令,虽然官品小,却也要参与的,怎么下官却被绕过去了?”
“关霆关霖给张大人添麻烦了。”海沧叹息,“这些日子连明玉与我也跟着叨扰大人,实在惭愧。”
“关爷千万莫这般说!”张诠慌摇手,“关爷与小姐不追究下官擅自打了小姐的罪过,下官已经感激不尽了。”真要追究起来,他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
“可惜我回来晚了,不然那脊杖该我担的。”海沧淡淡的,随即转开了话题,“张大人,这些事情,只能着落在大人身上了。大人严正清明,是朝廷栋梁,我与明玉有目共睹,还望大人为社稷百姓尽心,此是陛下之福,百姓之福。”
张诠听了不禁皱眉,不解:“我一介小小的县令,能做什么?若说是主持大局,还得是关爷与小姐才行。关爷怎么说事情都在我身上了?”
海沧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张诠却恍然大悟,拂袖而怒:“怎么,关爷是不准备管这些事情了么?以关爷的身份地位,如今竟是要逃避的么?”
“关某如今避世隐居,不过是小小的农人罢了,何来身份地位可言?”
“都说关爷与小姐是好的。如今在张诠眼里,也不过如此罢了!”张诠冷哼了一声,自顾坐在书桌畔,捧一卷书来读,再不理睬关海沧。
海沧却不恼,只淡然笑着:“大人为官几年了?”
“前前后后,一共五年了。”张诠仍是气哼哼的,却又不好不答关海沧的话,“张诠也曾避世隐居,因着乱世并没有张诠施展的余地。张诠纵使想要为官,护一方百姓安宁,也是无能为力。直待这边渐渐平定了一些的时候,张诠才再出来的。虽然张诠如今年岁已长,不似关爷般年轻,然而也还愿意尽些绵薄微力,为百姓做些事情。”那话却来讽刺关海沧的。
“关某征战,至今已然十七年了。”海沧喟叹,“张大人,海沧,累了。”
十七年。张诠震惊,他只知道这个人是一代名将,却从未深究过,他究竟征战了多少年,打了多少仗,是怎样成的名。关海沧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若是已然征战十七年,那他又是几岁上的战场?张诠不禁细味,自己的儿子直到二十岁才将他放出去,不过三年便因为担心又给叫了回来,自此就彻底拘在自己身边,不敢教他冒险。与关海沧相比,剑亭过的该是怎样平静无澜的生活?自己这些年过的又该是怎样安稳无忧的日子?
缓慢的,却是清晰的,海沧仍是说着:“诚如大人所言,大人在乱世,无用武之地。海沧在治世,又何尝不是如此?海沧不过是一介武夫,在现在这个时世里,能做的有限。”那声音,透着沧桑疲惫,没有一点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昂扬傲气,“海沧,真的累了。”
“关爷……”张诠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之前的指责,如今看来,竟是显得过于意气用事了。他从来不曾从这个本该年轻的人的角度想过,更是从未明白过为何关海沧与白明玉会在如今功成名就之时选择隐居乡里做个普通的农人。
海沧却是笑了,又恢复了几许朗然豪迈:“教大人见笑了。关某向大人赔罪。大人所言,关某也不是从未想过。若是大人需要,关某的名头,大人尽可以用,想来还可以教人买几分薄面,也仍可震慑一些宵小。即使是需要上书,或者有人来查,大人也只管顶关某的名,料来关某也还能担一些。只是,关某能做的,大抵也不过如此而已。关某仍是要说,那些事情,终究都要仰仗大人了。”
“是。”张诠除了毕恭毕敬的应了之外,还能说什么?关海沧这般信重自己,教自己直接以他的名义做事,甚至坦言若是有上面怪罪,他自去担待,解了自己束手束脚之困,自己还能奢求什么?
第一卷当垆沽酒第十一章酒客
明玉这一次却养得久,直待伤全好了,张诠才放了人走。这段时日明玉总见着张诠与海沧单独谈议着甚么,她也不问,反正她知道,时机合适的时候,海沧一定会告诉她的。
待回了村里,小飞爹娘给急的,人一下子走了这么多日子,真教人惦记。尤其是看见关霆关霖背上被打的那一棒子,心疼死个人了。小飞爹琢磨着,别是明玉被县令给下在监里了吧?海沧回来之后虽然安慰说没事,小飞爹却不放心,总担心海沧是哄他们的。尤其见着海沧在县里时日多,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也问关霆关霖,可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双棒这次却没动静了。那嗫嚅皱眉的意思,似乎也担心自家白姨是不是因为他们真给监住了。海沧见两个孩子也有害怕担心的意思,也不给说破了,只提了替他们两个挨了十八脊杖的事。给小飞娘听的,眼泪巴叉的,一个劲的叫双棒“造孽的”。双棒自此倒是老实了,再不吭气。
直待人回来了,小飞娘拉着明玉又是哭又是笑的,简直不知该表什么情好。那双棒就站在角落里,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最后还是一起迈步,一起喊了声“白姨”,然后就憋红了两张小脸,又缩起来了。明玉看着关霆关霖的样子就笑,开心极了。那两个孩子难得这么主动叫她一次,而且也不太像过去那般总是顶她的嘴了,似乎,这次挨了那脊杖倒是值了。
听见小飞爹说,也不知道怎么的,上头那些军爷,竟然将征了的民夫都放回来了,之后也没再骚扰村子来,倒是安静了。然而粮食什么的却是都没了。小飞爹还庆幸,只是没了粮食,只要有人在就不怕日子过不得。明玉听了还是气,被海沧给劝了下来。
海沧的地可是荒了,地里冒了不少野草出来。正是那些杂草开始乱长的季节,小飞爹带着海沧在地里转了一圈,最后也只能哭笑不得的告诉海沧,他那地里一根秧苗也没有,全是野草。海沧听了哈哈大笑,也不急,就教双棒在地里拔了几天的草,把那地都收拾规整了。双棒不敢不听,再不喜欢也得干活了。因着海沧问他们,之前的事还没完呢,是想挨家法还是去拔草,教他们两个二选一。双棒没奈何,只能拔草。结果三天之后,两人一致觉得,当初还不如就选家法算了。
倒是明玉的酒肆仍是照开,海沧在她回来之前已经先进了酒来,等她回来直接也就开门做生意了。虽然自打被征了粮食,更没人可以来打酒喝了。
只是事情总有例外,明玉也奇怪着,怎么竟然还有人远道来的,跑到她这小村子里的破酒肆来特地喝酒?
一个是高高壮壮的精悍模样的人,两道眉毛倒是浓,挺着挑上去,透着精神。然而那双眼睛却泛着奸狡,埋在络腮胡子里的嘴总让人觉得是翘着半边的,不怀好意的笑得邪气。那双眼就在明玉的身上溜过来溜过去的,一边喝酒,一边看“景”。
明玉暗地里冷笑,强压着火气,自去柜台里站着,只当甚么都没见。偏那人喝酒像喝水,又一次只叫一壶,非迫着明玉一次次给他添酒。明玉恨恨,将一坛酒砸在桌上,自己反身到厨下去了,认那人怎么叫,再不出来。
那人就笑,咧着嘴,挑着一边的唇,笑得邪。左右看看,对着另外一位酒客一瞪眼,另外的酒客就吓得缩了下脖子,再不敢瞅他。
缩在角落里的酒客长得倒是瘦小的,眼睛不大,滴溜溜的转,跟黑铁珠似的,就在白碟子里头晃荡。他喝酒的样子都显得瑟缩,双手捧着酒杯,一次只沾一点唇,显出一脸的苦来,埋怨委屈得紧。只喝了几口,似乎实在喝不下去了,也跟着瞅了一会明玉,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便不再继续。悉悉索索的打开自己随身的小包,掏出本书来看,还摇头晃脑的,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瘦小的酒客不过看了一会书,就听着有什么声音不对,接着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嗖的两条小影子就出去了。瘦小的酒客忙抬头,就见着那高壮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椅子全散了,正哇哇的叫着。不远不近的地方,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指着他笑,开心极了。
瘦小酒客心里惊了一下,担心的站了起来,果然,就见着那高壮的酒客一扬手,两道什么就出去了,寻常人都看不见他动作。瘦小酒客却比那高壮酒客的手还快,“唰”的不见了人,展眼捞了两个孩子就消失了,再见人已经在道旁擦着汗,好像给吓得不轻的样子。然而在擦汗的缝隙里,他却注意到高壮酒客的那两支铁蒺藜早就被一双筷子给半路截下了。这倒好,原来做的是个无用功,人家本不需要他来救的。瘦小酒客有点想苦笑。
那高壮酒客却没见着瘦小酒客见的那么多,只注意孩子被那瘦小酒客给救了,轻功可是了得。心下也是一惊,抓起自己的刀,疾奔到瘦小酒客和孩子的面前,上手就劈。
“唉哟,饶了我吧,李爷!”那瘦小的都带着哭腔了,虽然仍是极灵巧的躲过了那一刀,“您大人大量,跟两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传出去了,也不怕被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