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沧温和的笑着,反问她:“难道在你眼里,他不是?”
白明玉仰了头,思索了一下,才又开始动了勺子扒拉青菜:“他若不是,就算他是我父亲,我也不会为他打天下。他若不是,他也不值得有你为他这么卖命了。”说到这里,却声音却沉了,“其实,他最亏欠的,倒不是我和心碧,而是你。你应得的,他从未给过你。”
“关海沧无怨无悔。”他笑着,全是满足,“陛下给关海沧的,已经够多了,关海沧受之有愧。何况,能够看到有如今的天下一统,四海平定,关海沧纵战死沙场,也是此生无憾的。”他说得开心而严重,全是发自肺腑,“陛下给关海沧的,是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的。”何况,陛下还将他最重要的女儿给了自己,让她做自己的妻。不管自己是否真能娶了白明玉,只对这份情义,也是满足的了。
“你要的,是一个理想,一个梦。”白明玉知道关海沧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他为了什么替自己的父亲打天下。关海沧要的比谁都多,可是落在他身上的比谁都少。别人要的封侯拜将富贵荣华,到了关海沧这里都是过眼烟云。所以他从来不争不抢,委屈了他,他怕连点自觉都没有,还乐呵呵的将功劳送出去呢,“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定要跟着父亲打天下么?”
“为什么?”关海沧问。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难道白明玉帮助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有什么理由么?
“我本来想走的。”白明玉想起了那个夜晚,在童心碧的母亲过世之后,她本来是想带着心碧离开的。离开那个在她看来薄情寡义的父亲。可是父亲追上了她,问她,可不可以留下。不是作为女儿,而是作为战将。很奇怪的请求,她居然也听他讲了,还请他给她一个理由。于是父亲给她讲了一件事,“父亲提到你去投奔他的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还记得问的是什么么?”
“天下讻讻,未知孰是,民有倒县之厄,君其仁政之所在乎?”关海沧当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若君有救民于水火之心,海沧从之。若无,则海沧另投明主,道不同不相为谋。”白明玉促狭一笑,“父亲说,被你问完,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答了。”当时她听完,也是一样的反应。问那句话的时候的关海沧十六岁,听父亲讲这件事的时候的她也是十六岁。她当时就有点赌气,凭什么,关海沧想到的事情,她却想不到?这一赌气,想走的意思,消了三成。
关海沧也窘迫了:“当时年纪还小,也不懂事,想什么就说什么了。幸而陛下不曾怪罪。”
白明玉双目明亮:“父亲说,他时刻记得你的问题,记得你的话。他说,他知道,若是他做错了,你就会离开他,所以,他要警惕自己的言行。他说,你是他的标尺,是他的铜镜。你在,他就安心,自己没有行差步错,即使兵败,即使落魄无依,他都不怕。要是有一天,你离开他了,他就要怕了,因为他做错了,他不再是你想要的明主,不再是那个有着救民于水火之心的人了。”为了这件事,她彻底决定留下。她要看看,父亲是不是一个值得她留下的明主,即使早已明白,他绝不是一个好的父亲。
“海沧惶恐。”关海沧垂下头。他当真从未想过,陛下的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然而,纵使是今天,他也会问出同样的问题,只是不会再说得那么直白而已。
“你惶恐什么?”白明玉白了他一眼,将菜倒在盘子里,舀了水刷锅,“该惶恐的是他!你竟然一直跟着他到了现在,整整替他卖了十七年的命!他心里,直去乐就是了!有你这么一个傻子,什么也不求的,替他流血流汗,替他救儿子救老婆,替他护卫,替他打天下。最后呢,官不过三品,爵不过列侯,还居最末。你竟连这都不想要,带着儿子就跑来种地了。还有你这样的笨蛋么?”一口气倒出来,倒是夸赞还是埋怨?谁说得清呢?
关海沧被她说的讪讪,主动帮白明玉抓了把米要放锅里。却被白明玉拦开了,嫌他笨手笨脚的碍事。他也只好站在旁边干看着:“其实,你把关海沧想得太好了。我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只是天性太懒。”
“懒?你救心碧的时候,从戌时战到第二天酉时,整十一个时辰,还有你这样懒的人?你护卫父亲去明城赴宴的时候,三天三夜不曾解剑合眼,你倒是懒给我看!”要数他的事,七天七夜都倒不完,哪一件能见着他懒?
被白明玉说得无奈,关海沧颇有些头疼。他一向知道的,白明玉虽然冷冷的,可其实牙尖嘴利得很,只是不大表现而已。倒是对着他的时候,才见着那厉害,往往说得他哑口无言:“关海沧懒,所以不想要太大的官太高的爵。位高权重了,事情就多了,人情世故的,错综复杂。关海沧实在懒,不想应付那些,怕累。”想到这,他笑了,脱口而出,“关海沧就是一个俗人,所以最大的心愿,就是携妻带子,卸甲归田,做个轻轻松松的逍遥人。想不到,这心愿,这么快就实现了。”
白明玉却听得心里一惊,转头来问他:“实现了么?”
关海沧才恍然,尴尬了:“对不起,失言了。你,你并不是……”并不是关海沧的妻,不是关海沧可以自私的留在身边的妻。蹲下身去拾了截柴,替白明玉丢在灶膛里。粗糙得满是老茧的手指却被木刺扎出了一滴血。
白明玉也忙转回去,做出看着锅的模样,笑着言说:“要是风姐姐还在就好了。你的心愿就真的实现了。”被锅里煮米的蒸汽熏了眼。
第一卷当垆沽酒第三十一章错
小小的绿色叶片在风中摇晃着,那细小单薄的身子,还没有关海沧的小手指头长。关海沧觉得有趣,在那两瓣小小的叶子上点了一点,就见着那小小的植物弯了一下腰,晃了一下,就从他的手底下滑出来了。像是个对他揉自己脑袋的行为表示不满,挣出来的孩子。关海沧就乐了,又想去顽。
小飞爹一把拉住关海沧,哭笑不得:“海沧,不能这么折腾的,你这样顽两下,这株苗就要坏了!”关海沧真真是个从没接触过农活的,挺大的人了,竟然还这么来顽。
关海沧也就站了起来,呵呵的笑着:“难得,我竟也种出来东西了。这下可不会再教明玉取笑了。这都是齐大哥的功劳,你肯用心来教。”
小飞爹在地里看着关家第一批出了苗的庄稼,也跟着感叹不容易:“你们家这地,就是荒的时日多,你总没空打理。不然,也早该收获了。”
“可不是么,以后就能好好种地了。”关海沧应着,满心欢喜。以后,就可以经常的守着地过日子了。
“五叔,这么喜欢种地?”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自语,却分毫不差的传到了关海沧的耳朵里。
关海沧回头,才注意到田埂上站着的童心碧。童心碧还喘着粗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显是才急急跑来的。他的身后站着关霆关霖,那哥儿俩竟看着有些瑟缩的样子,不大敢说话似的,只寸步不离的守着童心碧。张剑亭站在稍微远一点的树底下,抱着胳膊。
关海沧诧异:“心碧,你怎么过来了?”看着童心碧神色不对,忙走到了跟前,要抬手摸他脑袋,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全是泥,放下了,“怎么了,不高兴?是宁儿惹着你了?还是关霆关霖气你了?”一边看着心碧,一边去疑惑的望着这段时间一直充当侍卫的张剑亭。
张剑亭只摇头,表示他也不明白。原本那几个孩子在河里捉鱼,顽得极开心的,也不知怎么突然童心碧就抢了关霖的“鱼篓”,几个人似说了几句什么,童心碧的脸色就变了。先是冲回关家,在柴房里翻了什么东西出来,就奔着地里来了。张剑亭到现在还觉得小孩子麻烦,说变脸就变脸,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小飞爹看着突然闯来的几个孩子,直觉的应该离得远点,也就打声招呼,回了自己家地里去。
关海沧自然也不会拦着,由着小飞爹离开,再来问心碧:“心碧,究竟怎么了?要是关霆关霖惹祸,我一定罚他们。”想了想,关霆关霖虽然顽皮,但对童心碧极好,说一不二的,应该不至于。想到这,倒笑了,“就是宁儿,我也会替你出气的。”敢惹太子殿下的,也就是仗着有陛下撑腰的长宁郡主了。
“不是二姐,也不是关霆关霖。”童心碧垂着脑袋,低头看着关海沧站在他眼前的脚。五叔的脚上穿着最寻常的草鞋,站在田垄上,泥水漫过他的脚面。五叔的腿上全是干涸的半干涸的泥块,看起来脏兮兮的,五叔却毫不在意,“五叔,你真的,这么喜欢种地?”他记忆里那双脚上是穿着战靴的,黑铁的战靴,明明摸着手感是冰冷的,在他眼里却是暖的,像五叔的怀里,能够让他依赖的那样暖。小小的他扑在五叔的脚上,被那冰冷的铁块撞了,皱着眉头哭,五叔就会把他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五叔的个子高,他的视野就跟着变得极好;五叔的肩膀宽,能让他坐得稳稳的,不怕掉下去。
“种地不好么?”关海沧淡淡微笑,蹲下身子,看着童心碧,“农人们都种地。种了地,有了收成,才能养得起百姓,养得起国家。农是国之本,没有这些地,百姓活不了,国家也成不起来。心碧,你得记住,要重农。”这是进谏的言辞了。
童心碧终于抬起头,望着关海沧的眼睛:“我重农,五叔,你说的,我都会记住。”眼中有泪光隐隐,似乎忍了很久了,“可是,五叔,我不光想记住你的话,也想你能经常在我身边跟我说话。五叔,你真的,不要我了么?”一颗眼泪滚了下来,滑过那张秀气的小脸。他抬起手,举着关霖的“鱼篓”,递在关海沧的面前,“关霖说,你说了,这个没用了。”这个没用了,就是五叔,再也不肯上阵了。
那是黑不溜秋的一个半圆形的东西,里头盛了水,还有两三只小鱼在游动。摸着手感,应该是上好的寒铁。只是上头黑得不匀,看着有些地方是被烧糊了的。“底”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突起,像是原来是有过什么东西插在其中的,大概是缨穗之类的,只是都被烧没了。
关海沧接过自己的头盔,明白童心碧在想什么了。他却一时无语,没法回答。一些事情,得慢慢的对心碧讲,才能让他明白。
见关海沧不说话,童心碧心里更痛了,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几乎直接冲出来的伤心,憋住了一股气,才没像童宁一样扒住关海沧不放他走,“还有,五叔,你哄我。”又把另一只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关海沧。那是白明玉的束发紫金冠,上头的雉鸡翎被拔掉了一支。以前的时候,战场上的霜镜公主威风凛凛,两条两尺多长的雉鸡翎颤巍巍立着,惊得敌人心胆俱寒。
“心碧,五叔没哄你。”关海沧拿过白明玉的紫金冠,连着自己的头盔一起放在旁边,语重心长,“心碧,这顶冠,五叔会重新修好的。是关霆关霖不懂事,不该给弄坏了。也是五叔,没看护好。心碧,你姐有多疼你,你最明白的。她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舍不得你有一点事。你还是婴孩的时候,你娘被战乱流利折腾坏了身子,没有奶水。你姐省了自己的口粮,给你煮米汤,她自己饿着肚子上战场。”那个时候,她才十五,自己都还是发育的时候。偏她那个时候做个少年的打扮,没人知道她是女孩儿,看着她拼她闯,从没想过对她的影响。到头来,她因为营养跟不上,又拼闯太过,葵水比别人来得都晚,又一直不大稳。其实这女儿的私密事,他本不该知道的。然而唯一注意到这事的是他的妻子林泠风。林泠风自然不能直接去同陛下讲的,也只有跟他说了,再由他转给陛下知道。从那之后,才开始给她用药调理。
这件事,童心碧从来不知道。他只听人说过,五叔和姐怎么一次次救他。却没人告诉他,除了救他之外,他们还为他做了什么。
“你四岁的时候,和大队人马失散了,你姐带着人找你,都闯到敌营里去寻了。我带着人接应的时候,她抱着你骑在马上,后头的箭雨铺天盖地。她浑身是血,可你一点都没受伤。”那天回来之后,陛下责她不该抗命涉险,她二话不说自请军杖。她是坚强的,英勇的,倔强的,可是她看着安全了的心碧的眼神,却全是柔的,柔得如水。从那之后,关海沧在心里给自己立誓,保护好童心碧,再不让她因为心碧担心,因为心碧受伤,“心碧,五叔明白,你也明白,你姐终究会回到你身边的,陪着你,帮着你,支持你。你姐还会带着这紫金冠,为你披挂上阵的。”白明玉对童心碧有多好,有多么的不舍,还有人比他关海沧更清楚吗?那不是他可以私自留下的人,不是他可以拘在乡间,陪他过清苦的田园生活的人。
童心碧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全滴在自己的衣服上:“我知道,我小时候总出事,我的命,都是五叔和姐拣回来的。没有五叔和姐,我早活不到今天了。可是,五叔,你说姐不会不管我,你呢?你还会像过去那样吗?你还会要我吗?”他紧紧抓着关海沧的衣服,不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