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兮与封郁沉默以对,他却不以为意,继续说:“我鲛族中的女子,一心向着凡人男子,每年想要叛逃出海的雌鲛难以计数。所谓蜕尾化人的故事,其实是鲛族先祖恶意捏造而出,正是为了叫这些荡妇贱人自寻死路,永世不能离开南海的千丈海渊。”他抬眼一瞥莲兮身后的巨大烛柱,干笑一声,又说:“即便只是无稽之谈,总有许多痴人愿意相信。这樽琉璃柱内收容的,全是破尾剥皮打算叛逃出海的雌鲛,抓回来时有的已是半死不活,有的还苟延残喘着……是死是活都无妨碍,反正总归是要大卸几块沥干了血,投进灯烛内去的。你们瞧瞧,这些个肉块挤出的鲛油可是纯净如水?可是美丽非常?”
封郁瞥了两眼身后的灯柱,脸上不过刹那惊容,转瞬便又恢复寻常面色。他也不理会朔阳,只拿指在素茴的颈上一探,对莲兮低声道:“先压住伤口,提出几丝至纯的龙元,从他的头顶百会注入,切莫灌得多了……”
莲兮缩身靠着海琉璃石蹲下,将素茴打横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照着封郁说的话,替素茴止血注元,设法为他疗伤续命。她虽是避讳身后那些形容恐怖的尸身,这时却更担忧素茴的性命。他的鲜血黏糊糊地淌了一身,直流向下身裹缠着的游鳞羽衣,将那块浅灰的菱纱也染上赤红的颜色。菱纱之下,他的腿依旧是那一双腿,只是血色尽失,更显苍白。
他脖颈上的伤,豁得极深,恐怕是被朔阳的指尖生生划开的,汩汩外溢的血虽是鲜红,然而伤口两侧外翻的皮肉却是深紫发黑的。
她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朔阳的嘲笑来得恰如其时:“莲公主不要忙活了!本王甲缝中的鲛毒已渗入这小子的皮肉中,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全身麻痹,血凝而死。”
如蛇蟒一般阴冷的银灰色巨尾蹁跹两下,游曳到了莲兮的面前,她抬起头,只见朔阳正拈着一枝寸长的白色细管,咧嘴笑得得意。莲兮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胸前衣襟大敞,原本被她吊在颈间的雪箭之笛已不见踪影,想来应当是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朔阳的尖甲挑了过去。
“若不是刚才被这小玩意儿挡了一挡,莲公主恐怕也早已身中本王的剧毒,难以动弹了吧?”朔阳将那雪笛在指间把玩了两下,戏谑说:“这小东西被公主贴身珍藏着,想必有不寻常的花头,莫非是你们东海的什么宝贝?”
他琢磨不明,便索性将笛子伸到嘴边吹了一吹。不想这雪白的短笛空有一身华美的篆纹,却是个哑货。朔阳连吹了几次,唯独只见笛身颤动,未听见半点声响。
他皱起眉头,觉得无趣,一撒手将它丢回莲兮怀中,说道:“公主既然已撞见了我族的鲛烛,本王也不好再瞒你了。本王托你二位寻妻,实则是想将颜儿找回南海来,封入这鲛烛之中,也好给海渊上下的鲛族女子瞧瞧,便是贵为鲛后,胆敢叛逃也终究躲不过这样的下场。你们说她死了,本王也信了。如今溯洄披上了游鳞羽衣,便是我鲛族门下的人,他代母受过,也是理所当然……”
“朔阳!他不过是想回到同族身边,你若是心怀恨意,不收留他就罢了,既然给了他羽衣又为何……”
“羽衣?羽衣?”朔阳一耸肩故作吃惊之态,连连反诘了两声,狂笑着打断了莲兮。经他一起势,身边围堵着的雄鲛也接连呼哧呼哧谑笑起来。
朔阳抬起两指,示意众鲛人收声,这才摇摇头,冲着莲兮说:“公主不是我鲛族中人,难免无知。”
他朝着琉璃灯柱一努嘴,说:“何为游鳞羽衣?其实是那些荡妇自己剥下来的鱼尾皮皮!若是完整的鱼皮,沥去血水,裹在凡人女子的身上,便可在一天之内将人腿裹缠成鱼尾。怪只怪你们带回的是个男孩,雌鲛的尾衣,他又怎么能穿呢!本王逗他玩玩,他倒也信了!终究就是个下贱的家伙罢了,让他躺进鲛灯之中,还是便宜了他……”
朔阳瞟了一眼莲兮怀中的溯洄,正色道:“莲公主把溯洄留下,本王愿意网开一面,放你第二次。你若敢摇头,我南海的鲛人一拥而上,便能将你和郁上仙擒下。前一遭你偷玲珑碎时打伤我多少鲛人,他们可不像本王这般心胸宽大。眼下你沦落逃犯之身,本王的手下缉犯心切,稍后若是不慎豁断了你的一两根手指头,又或是捅得什么更深的伤口,想必公主也没什么可埋怨吧?”
他正说着,四下里围着的鲛群又往前逼近了几分,剑拔弩张之间,只等朔阳一声号令。
雄鲛尽忠于鲛王,个个力大无穷,天生都是杀伐能手。与人搏斗时,伤得越深,战得越猛,凶残的毫无理性。莲兮前番与十数只雄鲛混战时,已浅尝其中厉害。这时她一眼瞥去,只见遍地皆是鲛人尾鳞的寒光,粗略一瞧就能数出近百尾来。
被她护在左臂间的素茴重伤在身,血流不止。即便有莲兮的神元为他续命,终究是身中剧毒,支持不得太久。朔阳包藏祸心,她自然不会再将素茴交还给他。但若是带着重伤的素茴硬闯,却也不见得能毫发无伤地逃出鲛人的海底荒渊。
莲兮心知恶战难免,面上不动声色,右掌却已蓄积起神元,鸾凤蓄势待发,几欲出鞘。
在这千钧之际,封郁却忽地将她的右手握入掌间。
他的声色如常,泠泠如碎玉声响,比鲛人的嗓音更魅惑几分:“溯洄身中鲛毒,已是濒死,鲛王若是想要泄恨,到这一步已然足够。本尊鲜少有求于他人,今日还请朔阳看在我封郁的面子上,容我二人带走溯洄的尸身,另寻一处地方替他安葬。”
朔阳饶有兴致地侧过头,问道:“郁上仙该是聪明人,怎么也来趟浑水?”
封郁唇角一勾,目不斜视道:“我家夫人既有心愿,叫我怎敢轻慢?”
“哦?这倒有趣。”朔阳的目光在莲兮与封郁之间来回流连了片刻,砸了咂嘴,似有惋惜之态,说:“若是换做从前,我这小小的鲛族又怎敢冒犯郁天仙尊?只可惜,现如今,死的封郁比活的封郁更多几分价值。借着机会将你这没落皇子的首级取下,送给那位大人,想必能为我鲛族上下挣来一片似锦前程罢!”
他话音未落,眼中戾气已现,故技重施又要弹指飞甲,这一遭却是刺向封郁的喉间。
第七二节追忆此情天亦惘然(5)
莲兮在边上早有防备,朔阳那一头杀气乍现,她已将素茴往封郁身上一推,旋即在掌间唤取梦龙鸾凤。朔阳的尖甲看着不过薄薄一片,飞速捅来的力道却十足强劲,撞在梦龙的剑脊上,叩击出沉重的声响。
两相对触之际,梦龙剑势上走,朔阳坚硬如石的指甲嵌入剑脊的龙鳞纹路之间,亦被带着向上移了半寸。这眨眼的停顿,便让莲兮右手的鸾凤瞅着破隙,剑刃轻挽一记飞花,干净利落将朔阳的长甲连着伸出的手指一同剁下。
断指之痛还未传回朔阳的身躯,便见梦龙龙首忽然潜落,挑向他的唇际。
幽蓝的光色刺破了朔阳干瘪的双唇,抵在他倾斜的门齿上,骤然收势,悬停下来。
边上的众多雄鲛见着鲛王遇险,便要一拥而上,朔阳赶忙将淌血的断指高举起来,示意众人按下动静。
“莲公主,你这,又是……又何苦呢,本王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唇上淡粉的血水灌了朔阳一嘴,他却只含在舌间,小心翼翼着连吞咽一口也不敢。梦龙的剑尖以微妙的平衡抵在他的齿外,若是莲兮手上一抖,又或是他一抖,难保那一柄长剑不会就势磕牙而入,贯进他的喉间去。
莲兮冲他下巴一抬,说:“还请鲛王老实交出鲛毒的解药来,不要叫莲兮为难。”
朔阳的下颔紧紧一收,嘴中含糊道:“鲛毒是本王指间……至毒,世间无药可解……”
剑尖往前缓缓推进了毫厘,逼得朔阳的脑袋也跟着后耸,他急促说:“确实无解!莲公主何苦自寻烦恼,你看看他这面色,已是没得救了!”
莲兮听他如此说,不由眼角回扫向素茴。不想,一时半刻的松懈,就叫朔阳见缝插针,将梦龙的剑尖衔入嘴中,紧紧咬合在牙关之间,旋即巨尾一扬,沉沉甩向莲兮的腰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