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青青搔了搔眉梢,说:“他做了对不起主上的事,被罚在了黑湖底下……”
罚?青青说时轻描淡写,若非莲兮亲眼见过,绝不会想到所谓的“罚”,是将人倒吊在链网间,苦受数千年红莲业火的折磨。
“你可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呀!”青青一跃而起,叉着腰汹汹说:“不仅是阿落,我也瞧那女人好不爽呀!成日扮作柔柔弱弱的模样,前一套后一套的,她居然还笑我是偷脸小贼,我呸,她才是小偷呢!她便以为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偷,她便以为修成应龙就能讨主上的欢心了,我呸!就她?自作孽不可活,活该堕魔!死了才好呀!”
莲兮听着前半段,以为她指的是封潞,待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
“她……是指夭月?”
“还能有谁呢!”青青愤愤不平,又念叨起来:“凭她的天资,能修得蛟身已是上苍开恩了,还想修成通天应龙。白日美梦,我呸呀!”
青青除了面相与莲兮近似,便连说起话来也是莲兮罗哩罗嗦的德行,她数落了一通夭月,却全是答非所问。莲兮听着有些糊涂,忙打断她问道:“那……阿落呢?”
“唔,当年阿落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修龙心法送了夭月,骗她说,凭着心法勤加修炼即可破境修得真龙。可是那心法的行进顺序被颠倒过,她照学之后经脉倒逆,才致最终堕落成魔。后来被主上察觉了,震怒之下便将阿落投入湖底罚他受苦去了……”
夭月堕落成魔,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因由,莲兮是第一次听说,不由惊怔,失声说:“他果然是这样在意她的……”
青青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嘀咕道:“我嘛,虽然只是一琴所化,连玉茗阁的大门也迈不出去,对外边的事知之不详,但大概也猜出几许来。我想,阿落当年应当是被人唆使,叛主在先,才叫主上那样生气……”
第八一节浊水迷离长夜未央(2)
青青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外头传来两声轻咳,随即有人在门板上叩了一叩。
青青最是怕生,从来不愿与外人碰面说话,这时一听敲门声,立即往桌案上一躺,重化作墨绿三线琴的模样。
莲兮将掌间残余的碎米抖落在地,任那傻鸟自个儿吃去。
便是心中千百个不情愿,她也只得替人开了门。果不其然,来人墨衣紫带,是一副天刑司的打扮。
莲兮倚着门框,将手臂抱在胸前,打量了那人两眼,问:“今儿个怎么是你……小六呢?”
她被禁足在玉茗阁已有许多日子,在最初的半月里,每日早晨都得例行公事,被几个天刑司的仙官押去执法宝殿过审一遍。
天刑司以执法老儿为尊,底下是他七七四十九个弟子,长幼排序,在宝殿中各有司位。莲兮虽有一纸罪状捏在执法尊君的手上,但只要一日不得定罪,她便依旧是与执法老儿平起平坐的东莲尊君。由掌世天帝赐下的一道御字金令,原本被天刑司充作缉拿她的凭据,现如今却成了她的一枚护身小符,人人都敬她是帝尊亲请的客人,更不敢对她有半点轻慢。
是以,每每莲兮应审时,少不得还要天刑司的众多小司儿端椅奉茶伺候着。执法老儿端坐在堂上,循着罪状条目挨个问责过去,她便翘脚坐在堂下,挨个支吾一声,或是不明”或是“不知”,再没有第三种答案。她啜茶时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任由那执法老儿吹胡子瞪眼睛,将一张审案台拍得震天响。天刑司除了一纸匿名告发的诉状之外,再没有旁的佐证,她不认罪,也没人奈何得了她。过审之事,一日拖一日,直误了大半月,仍是毫无进展。天刑司事务繁琐,执法尊者哪来那么多富余时光同她瞎耗。于是,原本每日例行的审问被延长到了后来的五日一审,继而半月一审。无审之日,天刑司便派个小仙官在天梯的口子上守着,一是防她走脱,二是防着不让外人进入。于此之外,任她在玉茗阁的地界内上窜下跳,便是闹翻了天,也一概不管。
给她守门的仙官是执法老儿座下排序最末的十个弟子,从倒一到倒十,按日轮流排班。每日清晨换班时,新班都会来她的寝阁前吱应一声,顺便取走一张她亲笔书写的签条隔日带回司中,既是当班凭证,亦证明莲兮本人尚在玉茗阁中呆着。
久而久之,那十个小司的面孔,莲兮自然都识得了。
门外立着的小仙官名唤敬阑,被莲兮简而化之称作小七。他皓齿明眸生着一张娃娃脸,天生一副书生似的儒雅气度,没有半点天刑司的威严,说起话来也比别的同僚更温雅些:“阿炎昨日不慎从山上跌下,摔得厉害,今日小司是来顶替他的。”
他说着探头往莲兮的房中望了几眼,见里边空荡无人,又问:“方才小司仿佛听见房中有人说话……”
天刑司的看门仙官平日大多蹲守在楼阁外,从未有机会见着足不出户的青青。拜这一大意所赐,莲兮的苦囚日子才得以有人作伴,不至寂寞发疯。
莲兮将门洞大敞,好让小七看个清楚。她一面往书桌走去,一面指了指在地面蹦跶着的紫冠白鹦,说道:“是我闲极无聊与那鹦鹉说话呢!”
敬阑站在门槛外,将房内四壁仔细瞧了个遍,才说:“公主怎的还睡在地上?”
莲兮手间忙着研磨,头也不抬道:“他这玉茗阁主殿侧殿厢房无数,可上上下下就这一张床,你说,男人的床我哪里好意思睡?”
她在桌上翻找了几遍,怎么也找不着平素用惯了的那杆紫毫笔,便索性拉开最底下的桌屉。屉子里有条不紊,归置着粗细不一的毛笔,其中又以作画用笔居多,圭笔云山狼毫依纹无一不有。笔架层层之后,齐整地垒着许多琉璃小匣,存放着各色颜粉,密封得严实。
这样满当当装着画具的屉子,在这间房里还有四五个。明明存放了如此齐全的画材,莲兮却不见封郁在玉茗阁的墙上悬挂一幅山水字画。其间古怪她揣摩不透,也曾问过青青。青青却只故作神秘地嘻嘻一笑,并未解释其中缘由。
莲兮随手从笔架上拣出一枝小管狼毫,点了墨,在纸上一笔挥下了自己的名号。
敬阑接过她这一纸签条,唇色斐然,声音绵软地地关切了一句:“这日头转暖了,夜里还是凉的,每日睡在地上总不是个事,不如砍几根竹子支一张竹床来睡,也算凑合?”
莲兮回眼瞧了瞧地上凌乱的褥毯,这才后知后觉,有了几丝羞意。她一脚跨出房来,在背后合上门,附和道:“小七说得有理……”
敬阑将签条收好,又冲莲兮行了一道礼,这便抽身往天梯那一头去了。
这一日又逢无审,莲兮乐得清闲,索性便往竹林中一路晃荡过去。
正值春末,新竹青翠欲滴,映得遍地生意盎然。莲兮在竹林中漫无目的地踱着,只觉竹叶竹枝气味清爽怡人,果然是做竹床的好材料。
她平日在玉茗阁中,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里,许久未曾活络筋骨。这时被暖融融的阳光稍稍一晒,遍身筋肉不禁有些酥痒。趁着血脉初沸的振奋,她已唤取梦龙鸾凤,握在手间。久违的触感,残留着她的体温,竟莫名叫人有些感动。
莲兮嘴中打了一记响亮的呼哨,一面踮脚踩上竹枝,腾身半空,一面自在利落地挽剑旋舞。她的身形辗转于一杆杆竹枝之间,仿佛是悬在竹叶间,坠而不落的一滴露水,灵巧又轻盈。梦龙的幽蓝与鸾凤的绯光拖曳成长长的残影,跟随着她脚下的跹动,缠绕在密密竹枝中,将竹叶的翠绿衬得愈加生气勃勃。她哼着不知来路的歌谣,手间舞剑流利若风,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将四十八式碧波剑诀来回演舞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