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鹿打了个冷战,几乎就要惊叫出声。为了抑制发作的情绪,她拼命咬住牙齿。
“杀人凶手出于某种原因,大概是下不去手吧,并没有杀掉女孩灭口,而是与女孩做了一笔交易。如果女孩说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将给她一笔钱。女孩渴望钱,渴望读书,渴望唯一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于是答应了这笔交易,姑且把这勾当称为一笔交易吧。
“作为最先发现被害者尸体的女孩,多次受到警方的询问和调查,但她坚持说自己没有看到凶手。法医推测出被害人死亡的时间,并参考案发现场的一些痕迹,认为女孩发现尸体的时间很可能就是被害人遇害的时间。村外空旷,女孩就算没有目睹案发过程,也很可能看到凶手。最重要的是,一个乡下小女孩会有多高明的演技呢,面对警方的一次次询问,女孩表现出的种种慌张与刻意,足以引起警方的高度怀疑。但这个女孩的立场异常坚定,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看到凶手。因为这个女孩的隐瞒,这件凶杀案至今没能侦破。”
鹿鹿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就要摔倒。她张开嘴,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为什么会说这个?你……你是怎么知道这……谁告诉你的?”
杨墅还是不看鹿鹿,黑暗的湖面开始在他的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凶手信守承诺,给了女孩一大笔钱,或者分期给她也说不定。女孩有了钱,能够读书了。但她毕竟只是个比同龄女孩稍稍成熟一点、冷静一点的普通女孩,在她看来,惨死者的冤魂始终缠绕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有过一时一刻的轻松。强烈的罪恶感,巨大的恐惧感,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样,每天抽打着她。她内心痛苦,疑神疑鬼,夜不能寐,最后终于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她一直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双手让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姥姥过上幸福的生活,现在她的姥姥死了,她的努力生存也没有了方向,空有这每天生活在噩梦里的日子,于是她想到了死亡。”
鹿鹿终于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目光呆滞,不能言语。
“警方这么猜测过,香村的村民这么猜测过,现在我也这么猜测,怎么样?这个猜测对不对?”杨墅偏过头,逼视着鹿鹿,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但声音还是不免有点哽咽。
鹿鹿不说话。杨墅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她,用极强的侵略的目光,非要等到她的回答。
不远处的音乐声渐渐把他们的相向沉默淹没,这极为漫长的沉默,使他们像沉在河底的沙子般冰冷坚硬,固执坚定。
鹿鹿抿紧的嘴唇终于张开,一声叹息。
“没错,你的猜测一点都没错,就是这样的。”
这次轮到杨墅的双腿发软了。他站立不住,摇摇晃晃险些跌倒,他努力平衡住身体,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眼前有一阵阵急促而猛烈的黑暗袭来。喘息好一会儿,他才能说出话来。
“你知道吗?我对香村的棉花地与野树林一点都不陌生,所以在听了单忠平的回忆后,立即就能把这些没有证据支持的信息片段,可谓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流畅的、看似励志实则卑鄙罪恶的推测。”
“我知道。”鹿鹿垂着头,面孔被夜色溶解,“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是的,我想到了,我几乎被震惊击昏,实在不敢相信这么可怕的事,请你亲口告诉我,告诉我那个真相。”杨墅的声音哽咽,眼含热泪。
鹿鹿怜悯地看着杨墅,说:“那个被杀死在棉花地里的女人,是你的妈妈。”
第二章里边有潜水的妻
眼泪瞬间从杨墅的眼睛里迸溅出来。
“你看到凶手了?”
鹿鹿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正如你的推测,他与我做了这笔交易。”
杨墅再不能顺畅言语,呜咽充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又过了好半天,情绪才渐渐平缓。
“学校里,你是光鲜亮丽的系花,而我是毫不起眼的瘸子,你万众瞩目,而我躲在黑暗的角落,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可你当年主动接近我,并且爱上我,这我至今仍感到奇怪,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自我安慰,现在才终于知道了答案。你是出于内疚,是吗?是想减轻内心的罪恶感,是吗?”杨墅愤怒起来,质问道。
隔着诡异的夜色,鹿鹿平静地看着杨墅,近在咫尺,目光真诚。
“还记得我们的那次雨中见面吗?我们的爱情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你在雨中喝酒,哭得那么凄凉,我很难受,你说得没错,面对你,我有很强烈的罪恶感,接近你时确实带有刻意的赎罪的心理。可当我爱上你时,那爱已是真的。因为我能接触到的男性里面,我不知道谁会比你更善良,更可爱,更有责任感,比你更有一颗追求梦想的鲜活纯粹的心,谁会比你更能宽容神经病一样的我。你说,除了你,我能去爱谁?”
杨墅的内心无比痛苦,痛哭喊道:“可你知道我妈是因为你而死不瞑目的吗?你知道十二年前那个像你当时一样小的男孩,因为他的妈妈被杀死,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多少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吗?你想象得到一个快被这个世界逼疯,每天在书包里藏一把尖刀的少年的内心世界吗?你知道他为了寻找到杀人凶手历尽艰辛还瘸了一条腿的种种经历吗?”
泪水像雨季骤然降落的雨水一样,从鹿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掉落。
“我对不起你,我会用我的死来向你赎罪的。”鹿鹿哭着说。
“死之前,请先把杀人凶手告诉我。”杨墅冷酷刻薄地说。
“我……会的。”鹿鹿艰难地站起身,朝向马路伤心地走远。
鹿鹿回去彤彤家,杨墅自然不好跟着再去。想了想,决定回家,一晃好久都没有回家了。
他爸杨东海在一家工厂当门卫,今晚应该是值夜班,不在家。
夜深人静,因为情绪激动而毫无睡意的杨墅颓然沉思,满脑子都是管鹿鹿。他恨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恨渐渐变成一种概念上的恨,实际上,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大恨得起来她。反而一想到她,满心都是温暖与感激。
他追忆起他的大学时光,他与鹿鹿的相识。
起初他是极度悲观的,认为校园里那些青春飞扬的女孩们难有爱上他这个瘸子的。所以在读大学的时候,并未期望过会有爱情降临到他的头上,至于管鹿鹿这种只可远观的女孩,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天他从图书馆里夹着新借的两本书出来,往寝室楼走。天空阴霾,距离寝室楼太远,走到一半时,秋天的雨忽然掉落,来势汹汹。他笨拙地跑了几步,很快便放弃。让雨浇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校园里本就很空,雨一下,更是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只有急促的雨点声。一把伞从后面遮过来。他吓了一跳,转头,见是管鹿鹿。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版本不是真实的,是他讲给别人听时使用的。
真实的情况是,他是个自卑而敏感的瘸子,妈妈死不瞑目,得了肝病的爸爸无法在车间从事高工资的工作,只能到门卫处当低工资的保安,用微薄的工资痛苦地供他读大学。那是个阴霾的日子,内心苦闷的他握着低廉白酒的白酒瓶,坐在校园的小树林里,独自喝酒。天上很快洒下无情的雨滴,他坐在雨中发泄似的痛哭,不肯离去,然后有一把伞悄悄来到他的身后,转回头,泪眼蒙眬里,管鹿鹿像个天使在俯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