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倒是不怕疼,舅妈的力气也不大,打不了他一刻钟就会嫌胳膊酸消停了。可是舅妈叫他“没良心的败家仔”,他就有点不服气了。从小受到的教育都让他要做个诚实的人,于是他试图辩解,说干坏事的人不是他。舅妈起初不信,说他还学会撒谎顶嘴了,骂得更凶,又拿着鸡毛掸子比往日多抽了十分钟。
之后有一回,她亲眼见着了李冬行是怎么“失忆”的。那天李冬行清醒过来的时候,平常舅妈拿来揍他的那个鸡毛掸子断成了光秃秃的几截,往日里锃亮的鸡毛灰扑扑散了一地,连舅舅舅妈的床上都是,乍一看挺像个凶杀现场。
舅妈看李冬行的眼神,就好像他不是刚刚谋杀了一根鸡毛掸子,而是她最心爱的公鸡,甚至更夸张,就仿佛他杀了个人一样。她怔怔地在李冬行面前站了十几分钟,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冲出去把他那一直在埋头做木匠活的舅舅扯回了家。
在舅妈带着惊恐与仇恨的喋喋不休中,他的舅舅一直蹲在地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就是闷着一言不发,只有在舅妈尖叫着说要把李冬行送走的时候,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李冬行茫然地在地上坐着,觉得嘴里痒痒的。
他从牙缝里拽出了几根鸡毛,突然觉得一阵近乎恶心的恐惧涌了上来,让他哇地一声吐了。
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头可怕的怪物。那是一股股的淤泥,从他身体内部喷出来,让他毫无躲藏之机,只能被淹没其中。舅妈也害怕那个怪物,所以她用尽一切方式,想把那怪物从李冬行身体里赶出去,也赶出她的家。
等长大了一些,李冬行明白过来,那头怪物就是他自己。
在舅舅的坚持下,李冬行还是没有被送走,他和所有寻常的孩子一样,上了小学,中学,然后是大学。
但李冬行深知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那头寄居在他心底的怪物,它,或者说它们,从来不曾消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牢牢锁在那片方寸之地里,尽量不要让它们现于人前。
正因为此,上学时候的李冬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他不参加任何学校的课外活动,上学放学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走,也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从小到大,他成绩始终不错,这更拉大了他与其他同学之间的距离。他们眼里的李冬行,是那种高傲到目中无人的好学生,从来不肯放下身段与他们玩耍。
李冬行与王沙沙的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王沙沙这人,小时候就挺吊儿郎当,他家里有那么点钱,据说中学操场都是他家捐建的,所以看大部分同学的时候都是用鼻孔而不是眼睛。他爹没什么文化,从承包建设村里的柏油马路开始,一路做到江城市里,成了个不小的建筑公司老板,偏生仍想着忆苦思甜,念着当初在工地上当淘沙小工的艰苦岁月,生了个儿子还不忘起名叫沙沙。这名字原本没什么,可不巧的是王沙沙打小长了张小白脸,往好了说是油头粉面的小开气质,往直白了说就是像个唇红齿白大姑娘,导致老有人以为名如其人,错把他当成女孩子。
王公子自诩中学一霸,靠着阔绰的零钱包和向上海滩电视剧里学来的一星半点江湖义气,在身边网罗了一票狐朋狗友。他当了大哥,自然最为痛恨别人私底下说他娘里娘气,但凡听见有人敢拿他名字开涮,他都会气得牙根痒痒,让他手底下的那群小弟上去教训一通。
而李冬行就是因为这个开罪了王公子。
那会开学还没多久,李冬行因为在入学摸底考试里拿了年级第一而一不小心声名大噪,老师还让他当了数学课代表。李冬行那天正尽职尽责地收作业本,忽然就跟前就堵上了几个人。
王沙沙带着他的几个小弟,其中就有薛湛,一行人找上了李冬行,好一番威逼利诱,试图用几盒高级口香糖换取一次作业不交的机会,顺道和这位老师的宠儿交交朋友。
李冬行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仅如此,他对着全班名单找到了那个没交作业的人,说了一句话。
“你叫王沙沙。”他字正腔圆地把这三个字读了出来,提起笔在后头画了个叉,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原来是个男生啊。”
王公子一听后半句话,跟领子里被扔了个炮仗一样,整个人炸得全身通红,直蹦起来。
从那天起,他就单方面认定,李冬行是他王沙沙在这所学校里最大的敌人。
他用尽一切方式想给李冬行使绊子,比如派人偷他作业,在厕所埋伏泼水,还有放学之后在巷子里伏击,花样无所不用其极。换做别人,被这校霸这般针对,早就给吓破了胆忙着转学了。
但李冬行不。
他不仅没有被吓破胆,反而还显得游刃有余。
作业被偷了一次,任课老师居然都信了他,不仅没有批评,还把当天作业难得做了全对的王沙沙揪了出来,认定是王沙沙为了抄作业而陷害李冬行,将其狠批一顿。
去厕所被泼了次水,李冬行若无其事地回家换了套校服,从此之后只去教师专用卫生间。
至于放学之后,李冬行每天一打铃就径直骑车回家,连绕个路都未曾有过,王沙沙带人围追截堵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在扎爆李冬行车胎后把人堵在了修车铺门口。
那修车大爷早就认得李冬行,张口就说:“是你啊,上回换了被你拧断那轮圈,这还好使吗?”
“好使,多谢大爷。”李冬行蹲下,驾轻就熟地拾起扳手卸轮胎,“上次手重,我以后都会小心些的。”
大爷拍拍李冬行肩膀:“小年轻,力气也忒大了,要那不是个钢筋轮圈,是你同学的脑袋,可还得了?”
躲在树荫后头等着修理李冬行的王沙沙不由自主地摸了把自己的脖子,懵了。
他原本手撑着薛湛肩膀,这一使劲,薛湛就叫唤出了声。
李冬行提着扳手转过头来,见到熟人,皱皱眉,说:“王同学。有什么事么?”
他不叫王沙沙名字了,但也不乐意和王沙沙小弟一样,一口一个王哥。
王沙沙抬腿往薛湛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人踹到自己和李冬行之间,这才壮着胆子从树后走出来。
他不愿在小弟面前落了面子,清了清嗓子,说:“臭小子,小爷我总算逮到你了。你听好咯,咱俩之间还有笔账没算!”
这句话是他平时欺男霸女时说惯了的,他故意喊得格外响,生怕李冬行听出他有那么一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