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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旧时.北境

小溪流水,绿岸人家,月光下,雪白山茶盛放开落,树下置上榻席,青年端坐几前。

一名少女逐一将菜餚摆上桌后,淡道了句请慢用,便要离开,友人连忙将她唤住了,「舅舅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妳和小澜也过来一道吃饭吧,人多热闹些啊。」

她只是淡淡飘了友人一眼,冷冷丢下两字不要,走了。

他看着友人一脸被噎的模样,有些好笑,「沐兄被嫌弃了。」

友人捂住胸口,「心好痛,小时候明明说过最喜欢舅舅的。」

持箸夹菜,只觉得两姊妹迥异的性子颇为有趣,「人长大了,眼界自然会更宽广。」

「你这话中有话啊。」友人笑骂,伸筷夺过他的笋乾,却又叹气出声。「什幺长大,雨儿幼你四岁,才多大年纪,无依无靠,独自照顾这个家,我这两年不在,不知又吃了多少苦头。」

友人长姊早故,留下两名女儿托他扶养长大,前些年遇上军府强徵医士,友人不得不随兵北上,从此和亲人分隔两地,直到这次因立功勋,才获假回乡探望。然而几天后,他们仍需北返归营,下次再聚,不知又是何年。

一位方才及笄,一个是身长连他胸口都不到的小姑娘,「沐兄何不接她们上去。」

此处距离北境路途太过远远,又在山中,地偏人稀,若是家中有其他长辈倒还好,只是自方才进门到现在,除了两姊妹,他并未碰见其他僕妇使役。

如今新政推行,鼓励戍兵在驻地定户成家,可以将外地家眷迁至邻近新城居住,若能离的近些,至少照顾得到。

「再说吧。」友人摇摇头,朝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囫囵语道,「吃,先吃饭,这些都是我们这里道地的家乡菜,别的地方可吃不到的。」

简单的四蔬一鱼,份量不多,没一下子便被两人风捲残云,盘空碗尽。

小姑娘上前来要收拾,友人拉住她,手指往他,「让这位随大哥来吧,来来,陪陪舅舅说说话。」

她面露窘迫,被舅舅拉着坐到席上,他笑了笑,接手整理起碗筷。

天上月色盈盈,院中花影扶疏,端着盛盘走没多远,身后飘来女孩和友人的说话声,轻细糯软,是他听不懂的地方话,却能感受到其中的亲近孺慕。

咯咯笑声,引得他回首望去,小姑娘似是说到什幺有趣之事,比手划脚舞着,小脸上圆眼笑得弯弯。

是夜,坐在床缘,门板才叩了一响,友人随即探头进来,「如何,还有缺什幺吗?」

匆促间,仍是被他看见了自膝上移开的手,「又犯症了?」

「也是,这里靠湖,湿气重。」没等他回答,友人咕哝着缩回头,逕自回房去取来了药箱。

温暖的炙香驱散了屋里的霉气,数根细针分别札至两腿穴上,在一连串的动作后,原本的疼痛减缓许多,友人兀自细念不休,「会疼好歹要吱一声啊,你又忍多久了,好不容易大半年没发作,这伤不是忍忍就没事,老是这样折腾它,旧症加新症,老了以后全身都是病。」

才要开口,门又叩了两声,友人原本青森的脸说翻就翻,起身去开门,「来啦。」

和蔼的应声让他忍不住看了友人一眼,那柔和带笑的慈爱模样,让他胃有些不适的抽了抽。

房间并不大,站在门口便能望尽室中每个角落,也许是顾虑到他现在捲高了裤管,赤脚露出一双大毛腿的仪容着实不雅,友人只拉开了一点门缝,便听那位大甥女清冷的声音传来,「需要帮忙吗。」

「小事,没事的。」友人突然咦了声,「小澜啊,妳抱着被子做什幺呀?」

又是小姑娘那软侬侬的方言,友人把门拉开了些,一张小脸好奇的自门缝往里探来,正好与他四目交接。

她瞪大了眼,似吓了一跳,立刻躲回姊姊裙后。

待两姊妹离开后,友人臂上挂着条被子走了回来,放至床侧,笑瞇瞇道,「我家小澜真贴心,说这边的被子还来不及晒,怕你盖了不舒服,还特地给你换了一件来。」

稍晚,熄灯欲歇,抖开棉被,发现长度仅能自肩下遮至膝上,被巾中带有一股甜甜花香。

将小被盖至腹间,忍不住笑了,閤上眼,沉入睡梦。

***

次日,晨起,梳洗后,步至屋外,天色仍暗,庭院隐在濛濛晓雾中,偶有几声夜枭啼鸣,四周静谧宁和。

小院角落一处石块砌成的畜棚,棚顶乾草腐烂大半,空槽旁繫着两匹大马,见他走近,噗噜噜扬起头,精神颇好。

打水餵料清扫,正忙碌着,身后大口嚼着麸料的黄棕马儿,突然将鼻子顶至他背后,用力嗅了起来,「怎幺啦?」

随即一声堪比雷鸣的喷嚏,夹带着口沫麦粮喷至他背上,狼狈转过身,马儿低下头,若无其事的将脸埋入粟槽中,不敢看他。

无奈脱去上衣,搁至墙边继续做事,顺便将棚顶烂草清理拨除,待晚些好再重新铺过。

日光渐明,雾气渐渐散去,在井边洗好衣衫,拧乾了搭在肩上才要回房,路过廊间,前方一扇门轻轻让人往外推开。

小姑娘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再慢慢将门閤上,似怕吵醒了谁。

静立在原地,待她回过头看见自己的一剎,那小小肩膀一缩,很明显又被他给吓到了。

他低头微笑,「早。」

她慌忙点头,明白她性子怕生,他没再多言,侧过身,让出过道。

小姑娘匆匆走过,步子太急,嗑咚竟然还绊了一下,又生怕他会上前去扶,小兔子般蹦跳着拐往屋廊转角跑走了。

只是发现她的方向是往灶房,犹豫片刻后,还是跟了过去。

红砖瓦房,窗棂间照入明亮晨光,墙角叠至人高的柴垛散溢木头香气,小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灶旁,正从一旁的大缸往锅里舀着水。

身长太矮,灶台又高,她只能踩着矮凳上下来回。

总算舀满水后,她盖上锅盖后,转身要下来拿什幺东西,眼一抬,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他。

「匡啷。」小姑娘手中的杓子掉到地上,他走上前,弯身捡起,搁到了缸缘。

见她僵立在凳上,莫名的,不希望她讨厌他、畏惧他。

半蹲下身,双手撑在膝上,将她困在身前和炉灶间,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眼睛。」他道。

小姑娘茫然看着他。

「看的出来什幺颜色吗?」

她终于肯将视线真正对上他的,金色日光落在她身后灶台上,小姑娘慢慢睁大了眼。

「不一样,对不对。」笑着,指着自己的眼,「可是,我从以前就一直认为,黑色的眼睛,才是不一样的。」

她伸出手,怯怯地,摸至了他的眼角,小孩的手指,温热而稚软,「看得见…?」

终于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语调青涩,带着些微口音。

「看得见,」弯身不动,看见在她脸上,好奇逐渐取代了生涩,「妳舅舅还曾问我,我看到的风景,是不是都是金黄色的?」

「难道不是吗?」她更惊讶了。

只能说,果然是舅甥吗,点了下她的额头,「请问黑眼睛的小姑娘,原来妳看见的景色,都是黑呼呼的呀?」

她因他的话被逗乐了,笑颜绽放,宛如草原上的银铃花,悠然随风摇摆,简单而美好。

灶房里,一人添薪升火,一人切菜烹饭,葱花爆下,持锅翻铲,油香菜香阵阵飘出。

她时不时抬头看他,表情一愣一愣,「怎幺了?」

她小声道,「姊姊说,男子下厨,不可以。」

他反问道,「为何不能?」

她吶吶道,「姊姊说,男子,做不来。」

小手指向樑上一大片黑焦的痕迹,想要证明她说的话,「那个,舅舅原本想要炸云吞,烧掉的。」

咳笑出声,「我保证,不会烧掉你们的屋子。」

芶上芡糊,烹好一道菜,夹起素肉丸子,送到她嘴旁,「来,尝尝看?」

她犹豫了一下,才咬了一口,随即因为烫,张开嘴,忙不迭哈气。

将丸子叉在筷上,递给了她,「味道应该比妳舅舅煮的好些。」

她坐到角落矮凳上,小口小口咬着丸子。

「好吃吗?」

她点点头,一脸心满意足。

日光大亮,菜餚已差不多完成了,锅水咕噜滚沸,才要掀盖,感到背后一股视线。

大甥女站在门处,长髮未束,微乱披在肩后,一脸木然的看着屋里的俩人。

半晌,她走了进来,朝他道,「有劳,剩下的我来就好。」

他将锅盖摆好,将位置让还予她,「很烫,当心。」

她头也不抬,拿起筛子捞着汤中的麵疙瘩,只是说道,「舅舅还没起来,您需要先用膳吗?」

看着小姑娘放下手中盛的半满的小碗,从柜里找出盘子,巴巴凑到姊姊身旁。

拾起挂在柴上的半湿衣衫,笑道,「我去喊他吧。」

***

饭后,友人打算先去铺子一趟,在故乡,友人家里世代从医,拥有一间药铺,目前交由掌柜管理,两名甥女平日开销用度,皆由此出。

大甥女亦在药铺从事,舅甥俩人一道同路,小院门口,少女仰头叮嘱着坐在马背上的妹妹。

总是清冷的少女说了许多,身后小姑娘认真听着,一一应诺,没有半点不耐。

只是马儿今天有些暴躁,他拉衔低声安抚着,末了,大甥女终于打住,最后故意以国语说道,「别去太久,早点回来。」

「好。」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大甥女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淡。

对她们而言,他不过是见面不到一日的陌生人,却提出希望小姑娘能陪他到村中採买,儘管本人点头说好,身为姊姊的她,恐怕一点都不乐意。

春日閑,晴光好,山村傍湖而建,沿着起伏的黄泥路,翻过几处山丘,来到最热闹的街上。

早市未散,路旁摆满杂货鱼米,摊贩行人往来,多是与友人相似的相貌,肤色浅,五官小,个子不高,难辨其真正年纪。

置办好马粮乾草,在村中闲绕着,看见两名姑娘围在小摊旁似发生了争执,明明张牙舞爪,细软总是拉长语尾的方言,听在旁人耳里半点火气也无。

突然啪一声脆响,巴掌之后,两人竟当街撕打起来,几位大婶连忙上前劝架,年轻的摊主则是躲在边上,表情複杂万分。

不便多看,因前路被阻,正要绕道,就听一大婶操着国语骂道,「造孽,这可是妳亲妹的夫婿啊,妳怎幺说的出口妳喜欢他,当姊姊的勾引自己的妹夫,还不觉得自己有错,知不知羞!」

策马往前,吵闹纷纷的声音逐渐远去,衣袖被人拉了拉,侧过头,小姑娘指向往左手边的一条小路,「去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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