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再见了！昭和歌姬02
馥湄表姊逕自从香奈儿宴会包中，掏出一条手绢，铺在石头上，双腿交叠坐下，彷彿她是勉强微服出巡的公主。
假掰！做作！我心里暗想，我绝对不是仇富，但我真的无法尊敬姑姑母女，更可悲的是，我和她们有斩不断的血缘关係。
「首先，体谅一下我妈妈，和我们的阿嬷吧。阿嬷忍受阿公在外有女人，不但让私生子入户籍，还把他抚养长大，她的委屈，我妈妈都看在眼里。」
我想起阿嬷的样子──姑姑的亲生母亲，阿爸的大妈，我只见过她一次，某一年的新年，我和老哥怯生生地跟在阿爸背后，去完全陌生的「阿嬷家」拜访。
我只看到一个好瘦好小的老太太，身边站了一个下巴好尖的女人，阿爸弯腰好恭敬地叫她大姊，但老爸已经有白头髮，看起来比她还老，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姑姑。
同样第一次见到的，还有穿着水钻蕾丝蓬蓬裙，蹦跳着拉我的手要一起玩的馥湄表姊，但姑姑凌厉的眼神，让表姊吓得缩了手，老太太半闭着眼睛，点点头，给我和老哥一人一把糖果，和一个红包──
馥湄表姊继续说，「我妈的确很讨厌小舅舅，那是因为，她自己身为音乐家的长女，却是个音癡，从国小到高中音乐课，每个音乐老师都对她说，『天啊，我不敢相信，妳是黎云声的女儿！』」
我真不敢相信，一向颐指气使的姑姑，也有这幺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但小舅舅不一样，我妈妈小学六年级时，她的音乐老师去代了舅舅那一班的课，老师跟我妈妈说，『妳弟弟音感很好，很有音乐天份，跟妳妈妈说，让他考音乐班！我愿意免费指导他。』我妈气哭了，当然，她没把这件事情告诉阿嬷。」
「所以，当她看到两三岁的我，有那幺一点点音乐天份时，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就完蛋了，我只能在家里练琴、比赛，再练琴、再比赛。她请钟点费最高的名师来教我，帮我採买最贵最漂亮的比赛礼服，而且只要没有得名，就换来她的冷言冷语，还有更多的练习??」
「考进艺术大学后，去关渡念书，我以为离家在外我就自由了，和室友去参加机车联谊，结果被我妈知道，狠狠骂我一顿，说如果车祸手受伤了，再也无法弹琴，我就毁了，所以她逼我搬出宿舍，租了一层公寓给我，还请司机、佣人照顾我，或者说监视我，哈哈。」
馥湄表姊的笑声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我们四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偷瞄表姊，她掏出一包香菸，纤细的手指夹着菸，点起来后，幽幽地吐出云雾。「所以，我超级超级痛恨音乐，我根本不想再弹琴，唯一可以稍微让我觉得活得像人样的时候，就是比赛时穿那些美丽的礼服。」
我看着她的手，细瘦的左手腕戴着一副银色荆棘雕花手镯，看起来很沉重。
「妳来我家借钱那天，我看到妳妈妈骑的那台破摩托车，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来终结这讨厌的一切──我拐妳来教我骑车，我再想办法让自己受伤。」
「妳是故意的？」
老哥站起来，「妳干麻这样做？妳知不知道，黎忆星内疚了多少年？她甚至从合唱班转到普通班，也不敢去考音乐系！」
馥湄表姊拍拍我的肩，「对不起哦，把妳当成我的棋子，医生宣布我的手粉碎性骨折时，我妈昏了过去，我躺在病床上，拼命忍住想笑的冲动，因为，在我恢复前都不用练琴啦，我太开心了。」
馥湄表姊的声音好平静，但是我觉得她说的好像是个恐怖故事。
「手好了以后，要做复健，我故意一直说手痛不舒服，根本不让我妈知道，我的手早就恢复正常啦。」
「表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妳应该告诉我啊！妳知不知道，妳不要音乐，但妳拿了我的音乐梦来陪葬啊──」
「如果我告诉妳，妳一定会告诉妳妈，然后妳妈又会告诉我妈。」馥湄表姊绕口令后冷冷一笑，「而且，是妳自己选择不考音乐系，为什幺要我负责？我有拿枪逼妳不准踏进考场吗？还是我藏了妳的准考证？」
我双手握拳，泪水从眼角奔流而下，但馥湄表姊继续说，「我妈决定送我去念艺术行政，当我下了飞机抵达巴黎戴高乐机场，我大哭一场，觉得好自由，巴黎那六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疯狂地谈恋爱，吃东西，跳舞，冲浪，买衣服──可是我妈叫我回来，有够无聊的，我只能谈谈小恋爱玩玩男人，勉强打发时间。」
馥湄表姊抬眼看看林揖辰，「喂，好邻居，其实我对你有兴趣，但你怎幺不理我？」
林揖辰淡淡地说，「妳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至少有一点可以感谢妳，妳把一粒星的男朋友抢走，这个行业叫什幺？回收破铜烂铁？」彭炫妹语气很酸。
馥湄表姊直勾勾地盯住彭炫妹，彭炫妹完全不别开视线，大胆和她对视。
「妳哪位？妳歌唱得不错哦。」
「岂止不错，我是──」
「妳男朋友，是谁啊？」馥湄表姊不理彭炫妹，转头问我。
「就是写传记的江山博啊！难道──」我摀住嘴巴，看来表姊不只招惹江山博一个男人??
「江山博？」表姊冷笑一下，「哈，他只说自己教过妳，想不到妳眼光那幺差！我只是跟他玩玩而已。」
表姊又吸了一口菸，缓缓呼出云雾，让自己罩在雾里，这烟味不臭，但是我闻得头好痛。
「不过妳还是不要和他在一起，阻挡的行动是江山博提议的，我们就顺水推舟接受了。但是，他的传记写得不好，他根本没去听那些台湾老唱片，连纯纯和爱爱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拜託，我再怎幺不热爱音乐，也没办法接受他这样对待艺术家，所以，我还是会fire他。」
林揖辰站起身，他冷冷地告诉馥湄表姊：「够了，这两位小姐是唱歌的人，妳的二手烟还是回家自己对自己排放吧。」
馥湄表姊悻悻然地起身，「英雄来救美啦！祝福妳们哦，好好唱歌吧，好青春好热血，我好像在看日剧还是热血漫画呢。」
馥湄表姊抬起下巴，扭着婀娜的身躯一步步走远，身上皮草的白色纤长毛茸在晚风中轻轻舞动。
「哼，穿什幺皮草，杀生！造孽！不懂得野生爱护动物──」老哥酸酸的声音，消逝在风中。
我只觉得，表姊还是很美丽，但是，虽然她再也不必每天练琴，此刻看起来，却还像是困在城堡高塔里的寂寞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