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清晨醒来，第一件事是关掉响得闹腾的手机闹铃，然后再阖上眼静静聆听，这屋子里除了她以外，从其他角落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秦晴的母亲上班时间比她上学来得晚，也不刻意提早起床，或是偶尔不会回来，去了别的住处过夜，秦晴也不会向母亲过问，她只是默然打点好出门的一切，背对一室的孤静悄悄离开。
可是，自从秦晴搬到乡下的母亲娘家与舅舅、阿嬷同住后，阿嬷总是会比闹钟响起前，更準时把她从被窝叫醒，用朝气十足的方言嚷她起床吃热腾腾的早餐。秦晴一开始确实也很不习惯被改变的生活模式，她静静地吃着阿嬷準备的汤麵或鹹粥当早餐，也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抱怨。
她就近读了一所公立高中，往返两地的路程并不远，但舅舅念在她第一天来到新学校还未适应环境，于是亲自开车载她上下学。待秦晴熟悉路线后，之后便由她一个人走路上下学。
虽然舅舅在她出门前仍表示他可以腾出时间接送她上下学，但秦晴也不好意思劳烦舅舅，迟早还是得靠自己熟稔一些。
「我出门了。」秦晴準备推开家门前，她小声嗫嚅，但阿嬷闻声很快地从厨房走了出来。
「阿晴，路上要小心喔！注意车子耶！」
「阿妈，阿晴都几岁了，她知道啦！」舅舅在餐桌前翻着报纸，对母亲的叮嘱很是无奈，不过他抬头又对秦晴柔声地说，「如果妳迷路的话，要打电话给舅舅喔！」
秦晴颔首明白，逃也似的赶着出门。
在这里的每一天早晨，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参与而已，但却她还是惯性地将他人置身度外。纵使她们一家人齐聚在同一屋檐下，她已不晓得该怎幺缩短这近十七年来生份的亲情，才能成为外人眼中融洽的「一家人」。
秦晴一路上忐忑不安，明明是昨天经过时还沿路记下的附近商家，今天仍觉得陌生，或许就是女生方向感本就特别不敏锐的关係，她也不强求自己记得详全，懵懵懂懂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与巷弄。
途中，她经过一间没有招牌的早餐店，店外停放了好几辆自行车，半瞇着近视的眼一瞧，其中一台车身果真特别眼熟，赫然发现提着早餐刚巧要走出来的两男一女，正是她昨天放学才碰见的组合，也包括那台自行车的主人。
秦晴趁着被他们注意到之前，一个闪身藏在店家的柱子后面，连忙拿出书包里的单子本遮挡住脸，等听到他们都牵着车渐行渐远后，才肯从书后探出一双眼来。
她纳闷自己为何要躲起来。
不自觉地紧抿着唇，想起以前也是和好友蒋蔓相邀买早餐，再一同搭捷运去上学，她们一路上总有好多话可以聊，即使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只是无声地陪伴也不觉得孤单。
对了，她此刻感觉到的就是孤单。
良久，秦晴勉强才找到自己的教室，她坐在位子上，但前一格座位明明已经放下书包却不见人影。
第一节上课钟响，前桌的男同学才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
无论她怎幺试着专注于黑板上的文字，她的视线总是不经意瞥向正前方的那个人。
他前一天向她说出口的那句「相信我」，明明隔着伸手也触摸不到的距离，却好像被风不偏不倚传进了她的耳里，那几个字眼不断在她心上迂迴缭绕。
距离下课时间还有五分钟，国文老师临时要随堂小考，班上同学理所当然颇多怨言，但也依言拿出各自的笔记本腾完答案，再向后传给同学交换批改。
秦晴顺手接过前桌同学传来，仔细地对照正解批改。
她改完后，阖上考试簿，正要往前传回去时，猛地停下了动作，正面朝上的簿本封面却令她心头一惊。
她愕然地盯着封面上斗大的几个文字，无论是纸张或样式排版，都和自己用的一样。
每学期开学，南中的每位学生都会领到学校发赠的数本笔记本，封面颜色每一年不同，可以用作各科的重点笔记本或是作业簿。但往往学期结束了，每个人手边都还剩个一两本，秦晴也就随手拿来当作考试簿使用了。
封面写着他的名字，一年十七班，谢向晨。
「秦晴，妳考得不错欸！」
她正陷入发呆时，耳边传来经过桌旁女同学的大声音量，附近桌的同学也闻声纷纷凑过来打听她的分数，秦晴立刻把谢向晨改完的考试簿阖上。
谢向晨也正好回头过来，她鬆手还给了笔记本的主人，手上彷彿还惦记着那份重量，就像她一直以来紧紧捉住那条名为过去的唯一线索彻底截断，她有一霎那感觉到无所适从。
秦晴并没有回应女同学的称讚，原因是她的分数终究错失了一分，也比不过刚刚亲手写下满分的硃色墨迹。
她紧盯着谢向晨的背影，眼神忽清亮了起来，彷彿从整个周围一片茫昧的黑暗中，终于找到了一道微光照亮。
「你……怎幺会有这个笔记本？」秦晴终于隐忍不住低声问他，这也是她转到这所高中以来，第一次主动与别人交谈。
「我高一上学期从南中转来这里。」
谢向晨拿回秦晴手上的他的笔记本，秦晴一时还愣愣地瞪大眼睛，来不及反应就见对方已经旋过身来，盯着面前的黑板。
她心想，怪不得在被介绍到自己之前的高中时，台下同学纷纷窃窃私语的样子，她以为只是因为名校背景罢了，原来和这班上有个转学生也是来自同样的地方。
她本来心里有种种鄙夷与不甘，现在全化作了泡影，有的只是棋逢劲敌而被挑起的胜负欲，以及对谢向晨的过去更多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