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低着头,他被盔甲遮挡的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手撑椅面站起身,然后屈膝跪下:“并无。”
小皇帝道:“卫桓,抬头看朕。”
大将军目光沉沉,他与小皇帝对视片刻:“陛下想让臣问什么?”
小皇帝:“将军不好奇……”
大将军直白道:“臣要反,犯不着跟在这等货色身后捡漏,陛下要杀臣,也不急在这一时,故而臣不好奇。”
接着他似乎不甚明显的笑了一下:“说起来,陛下又为何非叫臣知道后事如何?”
小皇帝正色道:“以安大将之心,”他说:“朕信重将军,甚如将军自己。”
小皇帝坐直身:“虽然背后说人坏话不太好——这些是王相公的安排,朕实在是没办法回绝,委屈将军走上一趟。你别跪了,起来吧。”
大将军眼神微微一闪,还没等小皇帝看出什么来,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回道:“臣心安如磐石。”
小皇帝留他用了顿不甚丰盛但管饱的晚膳,然而大将军一路走神,最后还是没忍住,凑上前低声问他:“您的伤……疼么?”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说:“没看到将军的时候疼,见了将军,它就忘了疼了。”
大将军本来一心战战兢兢,现在只好落荒而逃,卫枕派了马车在宫门口接他,大将军同自己府上老仆招呼了一声,乘车去了太平侯府。
他在车上卸了盔甲换上常服,顿觉满身轻松,险些没靠着车壁睡过去。
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肩膀和腰都有点劳损,他回京后不好出城,卫枕干脆在城内寻了处有温泉的院子买下来,扩建一番,以供休憩玩乐。
卫枕算了算时辰,估计他被小皇帝留了饭,大将军先下车见了阿娘,说了几句话,老夫人精力不支要去安寝,又被拉到别院,三个大汉赤条条地往温泉里一坐。
大将军只留了一个脑袋在水面上,浸在眉宇见的锋锐之气被水雾模糊了起来,他神态稍微柔软了下去。卫枢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在他和太平侯之间飘来飘去。
卫枕:“我在你院中的海棠下找到了太祖时特发的不记名丹书铁券,它是从哪来的?”
卫枢立刻呛了一口水,大将军探手把他捞过来顺气:“元德三年,我被先皇流到边关前他给我的。”
卫枕挣扎道:只刻了‘卿恕九死,子孙三死’那种?”
大将军“嗯”了一声:“为了把它埋到海棠底下,我还被翡翠啄了好几口。”
卫枕气结,关注点顿时歪了过去:“先皇这算什么意思,玩弄完你再给个补偿?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大将军无可奈何:“……大哥,这是丹书铁券,多少人家求而不得呢。”
大将军:“那年我离京前同他长谈过一次,先皇跟我说他看武将已经有尾大不掉的趋势,奈何现在安定天下还要依仗武将,他做皇帝的时候有我,不需要担心,但怕他驾崩后——文官不满武将,新皇一时驾驭不住文官,武将又桀骜不驯,就要闹出乱子来。我们家木秀于林,所以把铁券给了我,要不是有它在,我今天哪敢把实情上报。”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奈何卫老将军军务繁忙,卫枕长兄如父地把他拉扯大,哪还不知道他满嘴跑马的德行,游过去一巴掌扇到大将军肩头:“给我把话说全了!”
卫枕:“什么叫木秀于林,就给了丹书铁券?照你这么说,他是不是更应该给谢元帅?”
大将军险些没被他拍到水底下去,他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假装咳嗽避过了卫枕的视线:“先皇下旨斥我秽乱宫闱在前,然后他把丹书铁券给了我,问我要不要用——”
大将军波澜不惊道:“虽然我看先皇很想让我用了最后一个不记名的铁券,但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纠缠就是犯贱,不如趁还能做君臣的时候抓紧时间滚远点。没了,就这些。”
卫枢呻吟道:“他就这么让你把丹书铁券带回了家?”
大将军:“先皇自以为体贴,被我当面撅回去,估计是气坏了,忘记要回来,第二天我就启程往边关去了。”
卫枕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又问:“那今上呢?”
大将军:“看着像真心,”他毫无诚意地一耸肩,道:“谁知道,我眼瞎。”
卫枕忧虑道:“难得合你口味,我看你也撑不了几天。”
大将军用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
卫枕自顾自道:“叛军的事,二哥同我说了一些,我看你现在精神尚可……”
大将军突然笑了一下,对他摆了摆手,说自己:“没什么,还能再绷个三四月。”
大将军往后一仰,头靠在石壁上:“我下手够快,叛军杀我不成,谋刺官家又不成,乱了阵脚,看着吓人,其实不足为惧。趁这个时机,我想改改兵制。”
第8章九
8九
大将军的判断还算准确,六月末广信军派人将乾宁军指挥使押送回京,被职方司敲开了口,招了原来各自的安排。大将军微调了部署,叛军的信阳、苛岚、宁化三个军在颍昌府,南安、火山、保德、云安四军各自为战,拖到八月份,叛军自己分崩离析,岢岚军伙同宁化军指挥使绑了沈阙,出城请降。
大将军巡营巡到一半被人喊过去,穿一身轻便银甲,提着摧山走到城门口,沈阙被两个士卒按着肩头跪在地上,见他走过来,眼神先从刀鞘上滑过,而后微微眯起眼,对上大将军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