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也没错,先看她跟不跟着叶修去吧。”方锐头疼,“我总觉得她对老叶的态度不一般,也不像是看老相识的小辈或者移情作用,就……很难说。”
这份意外的敏锐倒是让大家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很快的,他们就没有思索争论的余裕了。
“所以说,我是个BUG?”叶修挺有兴趣地问。
“你该庆幸师父他老人家去世得早,不然他很可能会真拿你去实验一下。”南方的长发被狂风吹乱,她用手拢了拢,几滴豆大的雨点打在手背上,“不仅手印对你无效,你的触碰反而扭曲了手印上的精神力场……用力场来形容并不准确,就姑且这么理解吧,导致在你之后碰手印的人,被替换后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与你的感情牵扯……连我也闹不清你这一碰,到底施加了怎样的影响,倒退二十年,说不定我还会动收徒的心思,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怪胎。”
“怎么无效,我看作用挺大的啊,我都停止呼吸了,要不是小周,没准还会给蛇咬死。”叶修说。
“那是手印本身的防御作用,不是后来附加的催眠共振,手印本来就只有我们一门的人能碰,外人偶然碰到一下没事,碰第二下就会触发警戒机制,幸好一般也死不了人。”南方说得很无奈,“洞里的手印,从几百年前就始终是开启洞天的门户,上面没点陷阱才怪。我师祖和师父那两代已经撤除了不少阴毒的御敌机关,怕山里的孩子误入,剩下的要么危害不大,要么太麻烦撤不掉,我们也没办法。”
“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人,多半身怀某种非常特异的天赋,如果你对术法有兴趣,可以试试找个门派拜师,你们叶家祖上也算有渊源,会有人抢着收你的。”她似笑非笑地添了一句。
“免了,我还是打游戏就好。”叶修拒绝得毫不留情。
“话也说完了,开你的条件吧,有需求就要提出来,说不定事情早解决了。”叶修说,“让我再去摸什么手印随便你,把这群无辜躺枪的小朋友送回去,对你对他们都好,看见叶迭那老头的悲剧重演你就高兴?”
“你舍得?”
“我都舍不得那该出事了。”叶修无语,“以后打比赛画面还能看吗?”
南方居然微笑了一下,叶修打了个寒战,那笑容让他感受到一股大宇宙的恶意。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条件没提?”
“你承认的事乍看逻辑上行得通,可行性是很低的,且不说平行世界的叶迭还在世、同时又满足我不在这个条件的巧合有多小,就算撞大运让你撞着一个,我和他,也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样灵魂契合。”叶修说,“计划在我这里碰壁后,你没有放弃,而是一步一步引导着我们探究过去的事,潜移默化地了解你……你在试图取得我们,尤其是我的信任,为什么?”
他没有等待南方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与那些我获得的叶迭的记忆有关,对吗?”
南方深深“看”了他一眼,叶修能体会到被全神贯注安静凝视的感觉。
“记忆是灵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必你也知道,被外来记忆影响身心和操控的滋味,一小部分的记忆已然如此。”她说,“假如让你拥有他的全部记忆,再淡化你自身的记忆……那你究竟算是‘叶修’,还是叶迭呢?”
这时自然不能说自己曾被记忆操控只是伪装,叶修笑了一笑。
“这就是你的条件?”
“我不能保证能将他们送回去,尽管有苏沐秋那样的奇迹,但不是人人都有这份幸运,也许像你们猜想的,会漂流去另一个平行宇宙……我只能尽力一试。”她脸上没有表情,“而如果真的进行记忆植入,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不能有一点抗拒。”
“没问题。”叶修一口应下。
“你想好了,假如过去的人真在你身上复活,你就不是你自己了,就算没有,失去自己的记忆也足以对你的生活造成毁灭式的影响,认知混乱,人格分裂……这都是极可能发生的事。”
“我很明白,谢谢告知。”叶修点了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南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雨雾呛得她咳嗽起来,喉咙里重浊沙哑的声音才让她有些像一个老人。她轻轻甩脱叶修的手臂,弯下腰,那动作像施了慢镜头,迟暮而松缓,手指慢慢触了触漫着积水的地面,一寸寸插到水底,指腹磨蹭着水泥的粗糙质感。
然后仔细地拿出纸巾擦了擦手,湿透的发丝拨开,一绺绺整齐地划拉到鬓角。
这个情景许多年后仍然清晰地留存在记忆中,叶修发现,他甚至记得她眼睛上的纱布被雨水打湿后微微松开一角,露出的眼周轮廓,她胸前的扣眼里插着一朵已看不出形状的藤花,他记得她的日记里,叶迭这个世界的母亲就曾做如此打扮。
“你恨我吗?”她突然问,像又短又快的刀锋。
“希望不会。”叶修说。
张佳乐和唐昊出来找叶修的时候,积水已漫上了脚面,四面八方,横道竖道,岔道斜道的水都被雨鞭抽着,争先恐后向地势较低的广场涌。天色墨黑如渊,只有乌云间还有一线红光,大地忽而一震,数道巨蜈蚣般的裂缝直伸到了他们脚下,张佳乐看见一扇燃烧的门扇从高空坠落,伴随的是从天空劈到大地的闪电。
黑潮般的人群这一刻比灾难更恐怖,无数只脚无数只手都像要把他们拽下去,踩在泥里,身不由己被裹挟向前,无数只眼睛里惶急的光让他为之屏息,一瞬间他想过找不到叶修该怎么办,他们这些人就此分散了怎么办。
好在头脑空白的恐慌并没持续多久,唐昊和他同时望见那两个身影,仿佛永恒在动在骚乱的背景中,他们两人是唯一的静帧图。暴雨之下,人潮之外,他们沉默着相对而立,南方取下了双眼的纱布。
“你干什么!”唐昊大喊。
那一帧的场景像被拉长,张佳乐脑子嗡了一声,他恨极了这幕天席地浇下来的雨与死也不肯静下来的满场声响,叶修的神情由于背向他们而无从得知,南方……南方……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他从未在一张脸上见过这样飞速的衰败与苍老,明媚的眼眸蒙上一层白翳,深深的沟壑、松弛的皮肉与老年斑扭曲了面容,生命的活力瞬息枯干;他从未在一张脸上见过这样澎湃又年轻的激动,每一寸皱纹与浑蒙的眼球都闪着微明的光,比任何传说更惊心动魄,仿佛承载了无数个宇宙无数个灵魂的沸腾与喜悦,又在同一刻浸透了无数个宇宙无数个灵魂的寂寥与悲伤。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注视可以有这样的力度与热度,究竟什么事物,什么样的神迹,能当得起这样一双眼、这样的目光?
这就是全部了。他看见她在冷雨中,在叶修的臂弯里软下去,是真的软下去,全身像没有骨骼,歪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那张衰老的脸在上一秒耀眼如神,下一秒如同每张临近终点的面孔,透出死亡特有的呆滞平静,微渺如尘。
一面小圆镜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滚落,无声没入积水。叶修伸手捡起镜子,在雨里蹲了很久。
他死死盯着那两个人,想自己一生可能也忘不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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