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的字眼没能说完,邵广的声音已然接近于无。
叶芳念一怔,又直起身查看邵广的情况,邵广仿佛又陷入昏迷一般。叶芳念见这情况,又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李炀临死之前留下的遗言,心里一颤,又急忙大声唤他名字,试图将人从生命垂危的边缘拉回人世。
“邵广!邵广!”
军医听闻叶芳念慌张喊声,旋即将采血交予药童,返身折回到邵广塌边,先是一探邵广鼻息,见吐息正常,又查了他眼球,伸手搭了脉象,一番诊断之后,才敢与叶芳念开口,眉目严肃万分,“陷入昏睡了,今夜恐怕是个难关。”
邵广去鬼门关前面走了一遭,正确点说,是第二回了,三年多前洛阳城下他也走了一回,那时候的情况也惊险,但他想着还未给战死的兄弟报仇雪恨,一个狠咬牙,就挺了过来。
现在倒是,仗打了也有三年多了,有些累了。
他知道鬼门关是长什么样的。
那里和人们想象之中完全不同,那儿没有阎王判官、黑白无常,说是叫鬼门,但又毫无阴曹地府的气息,感觉不到阴森恐怖。所能感觉到的是一种异样的怀念感,倒不如说让人更觉得像是还家了似得。
他走在一条铺满阳光的小路上,小路尽头有人等着他。他的爹娘,同门弟兄,很多人,当然邵广清楚这些都是亡故的人,那或许就是为人所称“彼岸”的桃源乡。彼岸的人在喊他过去与他们团聚,邵广也清楚,一旦自己走过去就再也回不到人世。
尽管清楚但却还是麻木地往前走着,甚至也没有面对死亡应有的恐惧。
然后就离彼岸越来越近。
几乎就是一个伸手就能触碰到对面的距离的时候,邵广忽然愣了愣,停住了脚步。
好像有人与他说过要活下去?
他前额落了一滴雨。
“你不许死……”他隐隐约约地听见。
下雨了。阴云遮过日光,他停留在原地,抬头,见空中落起了雨,怪在这雨滴落在他脸上却是温热的。于是他反应过来,这哪是雨,分明是泪。
好像他也与谁说过不要哭的。
“别丢下我……”
谁呢?
“阿广。”彼岸,披了白发的娘叫了他一声,“过来就不用受苦了。”
其余的同门兄弟也纷纷开口,“广哥,兄弟都等着你吶。”
“哪有盼着自己人死的,别跟阿宏学嘴毒啊。”
邵广噗嗤一声笑了,他站在离彼岸不远的地方,没再往前走。许是那纷纷飘落的雨,给他带去了人间悲喜,叫他有了往回走的理由。他转过身,低笑着与彼岸等他的人道了歉,“抱歉,我现在没法过去。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个……未赴之约。”
彼岸的人,如是在他背后,沉默了一会儿。
“阿广,那你去罢。”是老爹的声音。“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去。”
“记得照顾阿宏。”
爹娘的话语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细碎。明明三年多前就与他们说过了,邵宏已然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看着傻,打仗的时候精明着,不用他们担心。
除开邵宏这人世上还有叫他牵挂的人,虽然是最近才认识的,还是因为一场荒唐的误会才认识的。但现在他回想起来,却忽然觉得这段孽缘当真是被上苍安排地巧妙,能够在这战乱之中与人相遇、相知、相濡以沫,当真是他三生有幸。
那人性情开朗,待事乐观又机敏,待人却有些傻傻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没有任何心机。那人眼中常有一抹亮光,漂亮地像是藏纳着人世所有美好的琥珀。那人很爱笑,无论是高兴地笑,欣慰地笑,不好意思地笑,或是不怀好意地笑,笑起来便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这段时日来自己也发现,那人其实也很爱哭。
自己一百个不愿意见那人红着眼眶的样子,那副样子让人揪着心地疼。
然而现在把那人弄哭的人却是自己,他愧疚的很,他得回去哄人家,否则死了他也良心难安。
于是邵广合眼,抬手与人挥别。然后便沿着小路,往回折返,原先是慢步走着的,又不自觉加快了步伐,最后,迈开腿索性奔跑了起来。
这个给了他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死皮赖脸地活下去的理由的人,总有一天,他想要带他来给总为他成家操心的爹娘还有那帮子爱听八卦的同门见见,不过得等到——
几十年以后。
温热的雨,落在他眼角。
闭合的眼睫稍作扇动,随后,他费劲力气地睁开了眼睛,起先还是模糊的视线,逐渐恢复了清明。
“不是说……”邵广想要伸手拭去叶芳念眼角的泪光,无奈却是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犹显得虚弱的声音,传达道,“不是说不要哭的么……”
“邵广!”
几乎是在听闻邵广声音的那一刹那,叶芳念一愣,张大眼睛,确认自己没在做梦,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抬手擦擦眼角,哭泣的神情旋即成了满是惊喜的笑脸,叶芳念直唤了他两声,又立刻扭头往身旁喊,“阿宏!先生!邵广他醒了!真的醒了!你们快来看!”
这一句喊完,叶芳念才拿手背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站起身自己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腾给了军医,军医便俯身来查看他的情况。叶芳念也在旁边,目光追在他身上,转也不转的。